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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同人衍生]荒庭色彩十五题 [打印本页]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08:11
标题: [同人衍生]荒庭色彩十五题
即以“天圣的马甲”所著《荒庭》为故事背景,十五种色彩为题炮制的同人。
衍生物是也。粗制滥造的有。

十五色彩表:
NO.1 白练
NO.2 朱华
NO.3 红鸢
NO.4 苏芳
NO.5 裏柳
NO.6 萌黄
NO.7 浅葱
NO.8 千草
NO.9 朽叶
NO.10 琥珀
NO.11 莺茶
NO.12 伽罗
NO.13 紫苑
NO.14 京紫
NO.15 墨染


十五题均为断章或短篇。
想到哪儿是哪儿。并未严格按照顺序写。
渣。请谨慎观看……。==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08:16
其之三·红鸢


城池依山而筑,人由水门入,有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日柳朝开国皇帝下令开挖,故名柳赦湖;因为其中采纳了某位贤臣的见解,世间又称谏池。水通三江,早晚两潮;画舫名妓,笙萧嘹亮,士女喧哗。
长堤十里,两岸柳荫夹道,隔湖搂榭争辉。花栏竹架,常闻骚人吟咏;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七八处,茶坊二十又三;端的是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世人呼此曰:江南。

庭园里静得出奇。
连经常在檐角屋牙间斗嘴的麻雀都不知飞往哪里去了。
天空和平日里一般倒阴不晴。说是晴吧,满天白云,无一丝缝隙;说它阴嘛,偏偏朦朦胧胧的日影又能淡淡自空中罩下,仍然可以教人热出一身汗。
风亭月榭,曲岸横塘,朱槛雕栏,烂漫奇花。
尤其是奇花。曲池假山畔,远篱数步,尽植异卉。上栽蔷薇,茶縻,木香,刺梅,木槿,金雀;下种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更有那金萱,百合,剪秋罗,剪春罗,满地娇,十样锦,虞美人,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
……无所不包,十分繁茂。端的是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从女眷们居住的西厢房里悄悄闪出一条小小人影。
左右张望,打量着四下无人,正要踮起脚掐那一朵旱水仙。
『扑棱棱!』
却不意被飞禽扇动翅膀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
好容易静下心来,循声望去,只见庭园一角的玉兰树下,多出个金漆笼子。
眼角瞟向西厢,暂无动静。于是眉开眼笑地冲过去,盯着囚鸟细细端详。
鱼鳞状的羽毛叠成漂亮的翅膀,有红色的喙。
并且神情,凶悍非常……
『扑棱棱!』
那只漂亮的大鸟直直朝人冲过来,撞得笼子左摇右晃。
“哇哇哇!”明知不可能被啄,依然忍不住倒退两步。
于是这场大动静引来了西厢娇客。
“嗳呀!濯少爷你又乱跑了!”着红衣的丫环急急跺脚。
穿紫衣的丫环则引着一名容貌端庄的少妇上前,“濯少爷,您再这样,赶明儿就没人带你去看闹花灯——谁敢呀?”
“姨!~~”少年对这番抱怨的回应是扬起大大的笑脸扑进来人怀里。
少妇起先还试着板正面孔,三秒不到便噗嗤笑了出来,纤纤玉指用力点点少年的额头。“得了!那是你姨父,教人自企南岭猎户那边捎来的异族人的鸟儿,要给你做生辰!”摇摇头,“原还想瞒一瞒你,……哎唷,我就说哪里骗得住你这鬼精灵啊!”
异族人的鸟儿吗……
“谢谢姨跟姨父疼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人却死赖在少妇怀里,嘴中不迭说道。
她却只伸手戳人,“你呀,要真明白这一点,就是我佛慈悲!”
少年笑嘻嘻地撇开头去看囚笼里的猛禽。
“真是漂亮的鸟儿哩!”一旁观望多时的丫环忍不住出声赞叹。
少妇顺势望过去,也点点头,“老爷说这鸟儿名叫『红鸢』,会给人带来好姻缘哩。阿濯,要不,赶明儿,姨就给你上同城郡王府提亲去……?”
吓!那坨还在郡王妃肚子里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肉球?
“姨————!”冷汗涔涔地拖长声调。
周边人登时哄堂大笑。
少年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别开脸。
金笼中的猛禽囚禁已久,又单独一只,却依旧杀气腾腾。
名叫『红鸢』,吗……“姨,可以放它出来吗……?”
“哎……?这……的确,听你姨父说,这种鸟,异族人也是放养的……”
少妇犹豫了一阵,踟躇回答。
丫环在旁边笑着插口,“濯少爷心真好。日后这鸟一定也会感激的哩!”
感激……?
少年不置可否地瞟向在金漆笼内横冲直撞的飞禽。
鱼鳞状的羽毛叠成漂亮的翅膀,有红色的喙。
『红鸢』。据传,会给饲主带来好姻缘。
但眼下,它本身却是,独自零落天涯……
“……才不。它只会当真地狠狠啄我一口吧。”微微抿唇,低声嘀咕。
少妇奇怪地问:“阿濯?”
“喔。姨,我在看那边的缠枝牡丹,怎么好像是不认识的新品……”
引领众人朝相反的篱架方向进发。
转瞬将笼子与猛禽撇在了一边。

十数年如白驹过隙。眨眼韶华。
二人向左回屋,一人偏偏席地而坐;狭路相逢,任柳雪亭宽敞如是,依旧得借道过。
“柳公子。”轩辕天生疏有礼地招呼着,人却不看一眼。
来而不往非礼也。
柳清濯慢吞吞地放下书,然后抬头笑吟吟道,“这不是新任门主雪姑娘。”
一叶障目。只看佳人不见侠客。
“……”无视政策。冰雪般的美丽女子垂首而立,眉毛没动一根。
可惜来人号称柳雪亭天字第一妖孽,骚扰美人已成习惯,脸皮厚比边陲城墙。
依旧笑眯眯地盯着新任斗门之主白皙的脸蛋猛瞧。目不转睛。
雪流星也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不摇。不言不语。不笑不怒。
“……柳清公子。”轩辕天沉沉低语。隐隐警告。
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着举手投降,“噢噢噢,好一片青山绿水,我去那边看书。”三下五除二收拾完毕,大踏步扬长而去。“轩辕兄请留步,不劳远送。”
“……”轩辕天望望湿淋淋的草地;忽然抬头,又死死盯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良久,良久,他回过身来,“失礼了。门主,弟子这就领路回房。”
雪般清清冷冷的美人依旧静静淡淡,未发一语。
只是在轩辕天举步前行的同时,抬脚跟上。

人参,黄精,黄耆,白术,桔梗,长松,地榆,天麻,石蒜,柴胡……
……哎呀哎呀,明明花前柳下,目之所及却条件反射地背药名。
真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阿?濯。”来人一只手伸过来。
声音和动作都太熟悉,男子任由对方拎走自己百无聊赖中盖在脸上的书,同时笑嘻嘻地扑过去,“亲?爱?的~~~~你可想死我了~~~~”
『啪!』无比纯熟的将刚刚没收的东西砸出。
薄薄的手抄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包装颇为精美的书套半途掉落,水迭澜顺势注意到封面的真题是:《幽欲淫艳乐无穷》。登时满头满脸黑线。
“你——”指责伊始便惊觉不对。“……听说你特意跑到斗门……轩辕他们两个跟前挡路?”没错,没错,要骂这家伙有的是时候;——眼下要先把事情问清楚。
眼角暗暗瞟向地面,口中使劲儿喊冤,“亲爱的,我可在那里坐了半个时辰看书耶?”
“……是啊。在斗门宿屋的必、经、之、路,因为下雨而湿淋淋的地面上守株待兔半个时辰!”狠狠瞪过去一眼,亏他坐得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圣庭主为什么叫住你?”加重语气,然后忍不住戳戳戳。
“亲爱的……我就知道你很爱我很担心我呜呜呜……”感动地用力扑。
忍无可忍地抄起地上的手抄本拍过去,“少来!给我老实交代!”
“啊啊啊亲爱的这么拍你的手会疼而且这本书现在千金难求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揪住了某某的小辫子才刚刚抢过来还没看完的再拍下去我也好心疼啊啊啊……”
不怒反笑。水迭澜拿起书,慢条斯理打开,分好页数,两手做撕扯状。
“哎呀哎呀手下留书!手下留书!我这不是为了家庭和睦怕你生气才不说的么……”
柳清濯苦笑着告饶。
“说吧。你特意跑去挡那两人的路做什么?他们岂是好招惹的?”板正面孔。
偏偏柳清濯嬉皮笑脸,神秘兮兮附耳过来,“我去,看看新来的美人儿~”
水迭澜顿了一下。才问,“此话当真……?”
“苍天在上,若柳清濯有半句作假,便让体内唔唔唔——”
“真的就真的,扯什么浑话!”恼恨地埋怨。他还闲活得太长不成?
然后慢慢放开手,“……阿濯。那,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不多。很少。我看见美人儿发髻微乱,有些不太自然。她的额头眉心处,多出一点梅花烙。而且有点遗憾的由冰雪变木头。但最可恨果然还是没有半点可趁之机,你知道吗亲爱的,那个轩辕居然寸步不离他犯规啊啊啊——”开始抱头痛哭。
水迭澜无言以对望着某人。你才是,为什么从来正经不过两分钟……
然后叹口气,“那件事各门主都有一定预感。甚至还是,阿濯你提醒我的。”
明知结果不太妙,何苦还专门跑去招惹那两个人……
“那个嘛。好奇吧。我·对·美·人·儿·都·感·兴·趣~”笑嘻嘻。
真是——够了。“阿·濯·我·记·得·那·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嗳呀亲爱的你非常了解嘛~~~来,抱抱~~~~”顺势展开双臂。
顺手摘下一把具有刺激性气味的草药扔过去。
然后趁那人蹲地画圈之时缓缓开口,“……红鸢。”
“哎……?”正沉浸于种蘑菇的欢乐中的某某某倏地抬起眼。
将那人怀抱的药草扯出来再塞到他手里,自己也摘取相同的一把,开始示范性整理。
嘴里却开始闲话家常般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事。”
“哦哦哦那个命运的相逢吗?我也记得很清楚。”正经八百地点头。
手下忽停,险些给刺扎中。随即嘴角抽搐,“……的确,企南岭猎户众多,很难见到有人被一只鸟追啄得飞天遁地。”果然是命运的相逢。
“而那时亲爱的你真狠心呀,明明是某某神医,居然笑完了就见死不救呜呜呜……”不行,手上各种药材要碰坏了会被亲爱的殴打,只好随便擦擦袖子滥竽充数。
黑线。“果然每次我的名头一被你说出来,就很像江湖骗子呢……”
“嗳呀细节就不要计较了。重要的是那时亲爱的你多狠心呀啊啊……”捶胸顿足。
无视。无视。无视。“第二次见到你,那只鸟却不见了。”
“啊啊。是啊。不是告诉过你?亲爱的它实在太可恶,俗话说得好,『忍字头上一把刀,忍无可忍把刀拔』——我将之沸水拔毛,葱花蘸酱油去了。”
“后来我得知,那是小时候你姨父送出来的生辰礼,跟着你形影不离,近乎十载。”
“对啊对啊我也被那死鸟啄了快十年这是多么凄惨悲情的人生啊啊啊——”
“那只鸟,就是企南岭特产的猛禽,『红鸢』吧?”
“对啊对啊所以它非要回去养老呀呀呀麻烦死了我就说拿去清炖火锅最好——”
“……那就是,你第一次见到二位庭主时,不慎脱口而出的『红鸢』吧?”
这一回,换成了水迭澜在笑吟吟。
“阿濯。你不是对雪流星,而是对二位庭主的举动感兴趣。”
柳清濯倏地顿住。半晌抬眼微笑,“嗳呀嗳呀亲爱的不带这样拐人的~”
“哼。那个为了八卦奋不顾身的人究竟是谁啊是谁啊是谁嘎嘎嘎?!”
“亲爱的亲爱的你先把草药放下当心被扎着手哎呀呀……”
新一轮的掐掐掐我爱戳戳戳大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又名,冤冤相报,何时了。

红鸢。
鱼鳞状的羽毛叠成漂亮的翅膀,常成群作低空飞行。寻找猎物时,局部弯曲翅膀,尾部像船舵般经常使身体保持倾斜。有红色的喙。
传说中是对爱情专一忠诚的美丽鸟类,当然实际上是猛禽系。
据说它一生一世只能有一任配偶,若伴偶死去,就注定孤寂度日,日复一日。
譬如曾经姨父送给我的那只。

从小就觉得,红鸢,毕竟还是成双结对的好。
那样美丽的猛禽……也许,真能带来一些好运,也说不定。
毕竟我就沾光活到了今天。在本该早已死去的第三年。
你说是不?我亲爱的。

<FIN>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08:19
其之四•苏芳


叩叩叩。
“二位客官,小的把水送上来了。”
店伙计在门外点头哈腰。同时不迭伸长脖子,准备着多看两眼。
奈何跟前两天一样,候着他的依旧是美味的闭门羹。
只从门里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放那儿吧。”
倘使忽略话里的低温,就会察觉那调子冷归冷,其实是很悦耳的。
不过此刻,店小二首先打了个哆嗦。
离开春久矣。天气咋还这么凉咧?
赶紧放下铜盆,掉头转身要走。
“小二哥。听外边喧哗阵阵,莫不是有热闹可瞧?”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店伙计登时眉开眼笑,与人分享第一手消息,“客官有所不知。想这镇子方圆百里,就数我们兴顺号人气最旺。您瞧这不?今个儿连西域人都上我们这儿来了。”
“哦?西域人?”显然对此话题非常感兴趣。十分给面子。
店伙计也乐于给这位掏钱利索又和气的爷通风报信,“可不是吗?男的一头金发,那双眼睛,嘿,金光闪闪就跟猫似的。女的虽然蒙了面,那头发却是青的,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那可当真少见。多谢小二哥通报……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门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
对了。这位客官就是半道上不慎染了风寒,才迫不得已在此小住两天。
摇摇头,店伙计不禁表示同情。
忽然冷冰冰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给我闭嘴好好歇着哪儿也别想去!”
“咦?可是……哎哟!……咳咳我错了……不过……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看情形,那美得惊人又冷得够呛的小娘子——虽然二人以手足相称,但世上哪来这般相处的兄妹——店小二当下判定他们是对私奔出来的小情人。
“咳咳咳……有理由的这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说……哎哟!”求饶在继续。
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店伙计一半艳羡,一半同情地慢吞吞转身,步下台阶。

兴顺客栈是镇上经营了五十年的老字号。
临街是三开间大铺面,门外有四尺檐阶。内里货架占了小半边,连楼板上都悬满了蜡烛火炮。L型柜台三尺高二尺宽,后边塞满了棉竹大曲,企南陈色,瓦楞烧酒。
掌柜的端坐在一派镇上佳酿前,笑得合不拢嘴。
为着一睹西域人的庐山真面目店内挤了个水泄不通。
兴顺客栈今日注定生意爆满。
可惜不是人人都一样高兴。比如那对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
斜过去隔了老远的对桌。那名发色与中原人明显有差异的蒙面女子终是忍不住般『呼』地站起,却又因为旁边的男伴低声耳语什么,再度坐了下来。
青色的……还有那飒爽的凛冽风姿……难道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水迭澜惯来淡漠的眼神渐渐悄悄掺入一丝迷惘。
嗳呀。难得总是心外无物的这位姑娘会关注周遭事物。
柳清濯倍感新鲜地跟着转移视线,右手漫不经心地捏着茶杯。
生于江南繁华之地,兼又长在王侯官家,看多来往行商,对西域人说白了就是见惯不怪。倒是那二人虽则眼瞳与发色皆异,体格却和西域人种相去太远。
尤其那金发男子不曾蒙面,细看之下眉清目秀,五官精致,不像西域人。反而更似江陵子弟。常人不知,他却晓得,有些缘故可使中原人变得像西域之民……
“……!”蒙面女子倏地转过头。
她的男伴立时察觉,“圣……?”
“零。”弯起眉眼凑近。然后耳语,“……有邪气。”
金发男子蹙起眉,“感觉不舒服吗?”
“……倒没有。不是冲我们来的。”蒙面女子慢慢摇头。
只见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那就好。是打哪来的?”
“喏。”她朝着源头努努嘴。
循着指示望去。以为又是什么獐头鼠目之辈,不料却瞧见一名捏着茶杯沉思的青衫秀士。深感意外。尤其对方反应过来回望的时候,还弯弯眉眼,送了个大大的笑容。
轻浮。吊儿郎当。很可能是纨绔子弟,但并不讨人嫌。
琢磨再三,金发男子缓缓开口,“……不像。”
“对。感觉他虽不够清正,却也不是奸恶之徒。”蒙面女子语带困惑。
但确实邪气正源源不断从他身上蹿出来……这样深重的气是很大的负担,决非常人承受得起,而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却泰然自若地同身边人嘻笑逗趣……
“……圣。”一声警告。
嘻嘻。蒙面女子心下暗笑,乖乖地朝自己的男伴凑近。
将方才的思考和疑惑统统抛在了脑后。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水迭澜冷眼瞅着不远处那个青色的身影一边哼小调般唱唐诗——只差没像晚香楼的歌姬那样手持红牙拍板——一边手把罗盘寻来觅去——风水先生才干这种事吧?
“嗯。水姑娘,这边这边。”似乎是找到了。停下来招招手。
冷冷刮他一眼。掉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进发。
“啊啊啊!水姑娘,错了错了!”那人还很好意思地站在原地大呼小叫。
没错。这地方她绝对比江南的公子哥要熟。
“啊啊啊!水姑娘!往日见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原来人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
青筋。这话什么意思?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我先前都未曾得知,姑娘原来是路——”
说时迟,那时快。水迭澜已然停步转身,向某某人投去超必杀冰眼死光。
银牙暗咬,“企南岭唯一的医家。在这边。”
到底谁才是路痴!
“咦?传说中的企南神医?我知道啊。”料不到他还有胆爽快接茬。
真真恨不能吐血三升。知道你还拿个罗盘装神弄鬼,最后又找错方向!
然而柳清濯挠挠头,不解般问:“但我们不是来看大夫的啊?”
“不来看大夫你上企南岭做什么?”这回水迭澜真的诧异了。
新年伊始,柳清濯的病情就迅速恶化下来。时常无缘无故晕厥;明明不是风寒肺痨,半夜里却常常咳得喘不过气,吐在绣帕上的黑血更是触目惊心。她心知肚明,越往后,怕是白天也……不,应该说很快就会日夜皆如此了。
水迭澜恨自己身为大夫却瞧不出病因。那人却每每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只有时见她恼得狠了,才会淡淡说上一两句不是你的医术不够高明。又过半月,某日从昏迷中醒来,忽然说要上企南岭,还死活缠她一起去。她还以为……
“哎?你不知道?”柳清濯满脸诧异。
怎么可能会知道!水迭澜火大地瞪着那个在空中挥来舞去的紫玉罗盘。
偏他还敢痛心疾首望过来,“我将姑娘视作可托之人……”
很好。非常好。俯身拾起一株猫儿草,瞄准射击。
“哇哇哇——你犯规——你犯规——”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唰。车前草是有锯齿的。听它划开的风声。
青色身影赶紧将紫玉罗盘挡在了面前。千钧一发。咚。
“……哼。”拍拍手,微微得意于自己准头甚佳。然后想起什么,又微微脸红。
昔日,就连师父也曾说,端庄虽好,但她却严谨过度,这样岂不辜负了豆蔻年华。
但是现下……这么……这么……孩子气的心态和举动……!
意识到自己的幼龄倾向,不禁深受打击。水迭澜整个人僵住。
眼看战事休停,柳清濯连忙把握时机喊冤:“我跟你说过的啊!水姑娘,你问上企南岭意欲何为,我早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啊!”
“……你再跟我鬼扯试试!”不说还好,一提万事休。
水迭澜大怒,“谁会笑嘻嘻地说要来企南岭看风水,定棺材的啊!”
“呃……,明明人家就会啊……”柳清濯无限委屈地蹲地碎碎念。
吐血吐血吐血吐血。“你——”
“我看好了西南地脉向阳,能最大限度地镇住阴邪之气。”他却不迭递上了罗盘。
气不打一处来地要将东西打掉,却忽然发觉上边刻度经准的指针确乎朝着西南。
而且,正是那人要去的方向。她愣住。
难道难道。“你是……认真的……”
“我一个人总没法给自己收尸吧。拜托了。”那人笑一笑,状似虔诚地合掌。
再怎样。这位面冷心慈的水姑娘都不至于拿了银子就将他弃尸荒野吧。
应该……“喂喂喂,跟你说喔,这问题很严肃的。所以我才如此慎重地托付于你。不好好完成倒霉的可不是我这个死人。要是让『尸怨柩』就这么蹿出来搞不好连令师都会有生命危险哟——啊啊啊糟糕——没听见没听见啊啊啊水姑娘你什么也没听见——”
“……『尸』……『怨』……『柩』……”她喃喃默念着,语音发颤。
大事不妙。他头痛地蹲地抚额,“所以我都不想说啊啊啊又吓到别人了。”
“你……你为什么会被……”水迭澜并未亲见。但她知道那是多么恶毒的诅咒。
应该说,柳朝的江湖人,没有谁不清楚这一点。
柳清濯仰天长叹,“这问题真好。我也特别想知道。但一直就没人告诉我。”
“……”没有理由?他被人害成这样却没得到一个理由?
水迭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样的遭遇。
他却不再纠缠于此,转而岔开话题,“那个啊……我还没死呢。目前那玩艺出不来。姑娘要害怕,可以不必奉陪。只记得半年内每隔十五日到山下茶馆看看,若不见我,便上来收尸。企南岭的猎户们不同寻常,稍微吩咐几句自然知道上我的坟头严加查看,以防旁人偷取作镇邪之用的觅血艾与双鱼玉佩。被诅咒就够倒霉,我可不想死后几年十几年还得变吸血僵尸或什么……呃,等那个游历四方的谁谁谁回来,应该就能彻底料理我了……”
“……”无名业火起。且愈演愈烈。
偏他还要火上浇油,“不要图省事就随手烧掉喔,出来很麻烦的……”
“……”这人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许是被凌厉的寒光震慑,柳清濯悄然后退一步,暂时顿住话头。
斟酌再三,才小心翼翼道,“我知姑娘热心向学,所以,真的真的,不要拿去解剖喔……”
呃,她没事吧?脸色很难看耶……
“……”很好。非常好。柳清濯你说的实在是,太好了!
咄。咄。咄。咄。咄。
飞身上前点穴:一二三四五。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水姑娘!?”
这套手法乃是传说中的企南神医亲授,独门绝学。
很•放•心•某•人•绝•对•逃•不•掉!
拍拍手,“柳公子。家师企南俄人。”
“……喔。”重点不在这里吧?
柳清濯不迭赔笑,“不知何处冒犯了老前辈……”
让这位冷静如冰的水姑娘终于痛下毒手?
“……”没反应。他完全没有向传说中企南神医求救的打算。
为什么?“柳公子难道不知,众口相传,家师『活死人,肉白骨』。”
性命关头,这人为何对可能的一线生机毫不考量?
“我知道啊。但神医也不能活僵尸吧。”青衫男子闻言只是轻描淡写。
没等水迭澜出声反驳,他又笑了笑,“而且令师也不会高兴的。”
“……”是的。师父一再告诫,不要沾染官家事。
他动了动,似乎想耸耸肩却办不到,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微笑:
“姑娘不必为我费心了。这不是大夫的活。”
没错。他说得对。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他通情达理。生死由命。看得很开。
她应该欣赏这个人竟能如此豁达。不再对此多加干涉,并且应承他的合理请求;反正可以就近也住在山上,再说收尸不过举手之劳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呸!
水迭澜火冒三丈地拖起人就往相反的方向疾走。
“哎……哎哎哎!?姑娘……姑娘……那个姑娘!你走错了!”
“柳公子。你不知道大夫的脾气吗?”
“……哈?”他茫然了。想摇头,可惜脖子以下全不自由。
水迭澜慢慢微笑,“阎王要人三更死,大夫偏偏留他到五更。”
“咦!咦!咦咦咦!?但是……可是还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那你就老老实实给我等到十五!”
“不带这样的!喂喂姑娘?姑娘?小姐?娘娘?天仙啊啊啊——”
水迭澜心情愉快地朝企南岭•神医处进发。
毫不理会身后如何求爷爷告奶奶。鬼哭神号。
真好。山路十八弯。

简朴的茅屋中三人端坐。
恰好男女老少。
老者哀叹之余直指蓝颜祸水,“乖水儿。你知他什么人?”
“……柳清濯。”徒弟轻声回答。眼观鼻,鼻观心。
拍桌而起。“对!柳清!他是柳清氏!那个被柳朝灭了门的柳清氏!”
原本乖乖蹲在墙角以茶代酒的青衫男子手一顿。随即扬高眉毛。
“柳家因皇位之事株连九族。弟子知错。可是师父……后人何辜。”
水迭澜闻言低了低头,却轻声辩驳。
“你不知道!乖水儿!你不知道!”老者猛摇头。
用力指住努力缩成一团的疑犯,“你娘是江南的柳清氏朝熙,是也不是!?”
“……老前辈好记性。”柳清濯笑着拱了拱手。
企南俄人没好气地瞪回去,“是比一般人多活了些年!”
两个人你来我往,剩下水迭澜头痛地抚额。努力搜索记忆。
柳朝的奇人异士层出不穷。过去,最广为人知的是江南四家;目前,轮到新近崛起的柳雪庭。至于师父口中的柳清氏朝熙……“莫不是才女柳朝熙……”
传说她的家族曾犯大罪,男子杀头女子为娼;然而,这位奇女子在十五岁正要随军做官妓的前夕,以自己的才华和美貌高攀上了柳府贵公子。终得解脱。
“但她名字里可没有一个『清』……”水迭澜微微蹙眉。
“嫁了人就没有了!”老者郁郁道。
然后很顺路地朝墙角踹去,“小子你自己说!”
“……水姑娘。在下柳清濯。”青衫男子眼见逃不过,笑了笑拱手为礼。
柳清朝熙……柳朝熙……柳清濯……柳清!
水迭澜惊道,“难道她把那个字……给了你……!?”
“水姑娘。柳清氏,惟一族之长方为『柳清』。我娘曾唤作『柳清朝熙』。嫁入柳家,夫唱妇随是『柳朝熙』。而我是娘唯一的儿子,自然要传承那个字。”他苦笑。
然后企南俄人凉凉插进来,“那么向灭门柳氏复仇的遗志呢?小子。”
这不可能!水迭澜震惊地望向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家伙。
大好机会。企南俄人没打算放过柳清濯。“当年柳尚书在皇帝面前参了柳清氏一本。说他们勾结江南盐商,意图谋反。其后柳清一门,男儿尽数赐死,女眷充为官妓。十二载后柳清氏朝熙入柳府,改名柳氏朝熙,柳清灭族。现在,柳家因皇位之事株连九族……只剩下柳清濯!”他死死盯着对方,“你敢不敢告诉水儿,你是柳氏清濯,或是柳清氏濯?”
水迭澜愣住。柳府只剩下当年柳清氏的后裔。师父是在说……是在说……!?
“那就,无可奉告了。”那人却只是若无其事地摊开手。
弯了弯细长的眉毛,他深深微笑,“重点不在我。而是,水姑娘相信什么?”
“……你是柳清濯。”良久,她的声音打破屋内死一般的沉寂。
企南俄人闻言差点跳起来,“水儿……!”
“师父。”深吸一口气,她说,“水儿自幼跟您学医习药,便是为了将来悬壶济世。水儿是大夫。……在大夫面前,柳清濯就只是柳清濯。眼下,他是急需救治的病人。”
“水儿……唉!起来,小子,你这条命,老夫帮你拖!”
拗不过爱徒的企南俄人只得承诺。同时忿忿朝墙角踹了过去。
柳清濯的眼睛眨了两眨。
“……多谢水大夫救命之恩。”然后起身,照着女子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这是我从神棍那里弄来的东西。”
老者颇为厌恶地望着手里花花绿绿的苻纸:没搞错吧?这玩艺真的管用?
该不会是那死神棍随便做随便送随便敷衍一下给他的吧?
“……师父。”水迭澜忧心忡忡地招魂。
企南俄人这才回神,做出胸有成竹的模样,“没问题!乖水儿!根据为师多年的经验神棍的法术还是有保证,信得过的……!”应该吧……假如近三十年来他的神力没退化……
“请问老前辈,那『多年』……是指多少年以前呢?”第三者不胜狐疑地接茬。
权威人士当即送给无知小儿一记卫生眼。
然后迅速回头安抚心爱的徒弟,“水儿尽管放心。如有万一,为师即刻找那神棍去。”
“……嗯,算算日子,等老前辈回来,我已经暴尸五个时辰了。对吧?”
『嗖』!一本修订版『皇帝内经』凌空飞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然后其准无比地降临到某人头上。『啪』。
“哇啊啊痛痛痛!”一声惨叫。
未及出手的老手愣了愣,随即纵声大笑:“哈哈哈!不愧是我的乖水儿!”
砸得好呀砸得妙,砸得真是呱呱叫。
被迫害的第三人于是呜咽声声,龇着牙面壁疗伤。
水迭澜甩也不甩,直接切入正题:“请师父继续讲解。”
“唔……好好,这就如水儿所愿。”
老者捋捋胡须,终于正色道,“这法子虽有效,但也要柳家小子自己愿意才行。”
柳清濯中『尸怨柩』很有一段时间,年深日久,觅血艾与双鱼玉佩效力渐减,这才导致病情的迅速恶化。单靠寻常药理已无计可施。
而咒法中天地阴阳,人的魂亦可作两分。清明透亮者离世上升,代表『灵』积极圆满的阳面,故称『盈魂』。浑浊黯淡者,离世下沉,代表消极亏损的阴面,是『荒魂』。
『尸怨柩』属阴,故与『荒魂』相通;若能将其分而镇于死灵之上,辅以医道,则柳清濯的病应该还能再拖些日子。
“分离的过程极其痛苦。而且,那意味着你将失去自然人格的一部分。此外『荒魂』与『尸怨柩』属性相通,二者会慢慢融和。虽说在完全同化前你早就死了,但由于力量不平衡,一旦『荒魂』的封印在你活着的时候被强制解除,它将取代『盈魂』成为你的主要人格。”
而即使一切顺利,也不过是让你勉强再拖些日子罢了。
企南俄人说明完毕,挑眼看去,“柳家小子,这样苛刻的条件与结果,愿意吗?”
“……”水迭澜下意识握紧双手。即使千辛万苦熬过来,也只是活受罪。
这人随心所欲惯了。散漫不说更怕麻烦。哪里肯自讨这种苦头吃。
柳清濯捏着空的茶杯在沉香木上敲敲打打。一言不发。
正当企南俄人盘算好怎样安慰心爱的徒弟『节哀顺便』之际。他开口说话。
“有劳前辈了。”还附赠一个(表面上)灿烂的笑容。
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惊异地盯着那人看。
他笑了笑,又补一句,“多谢水姑娘。救命之恩,柳某没齿难忘。”
水迭澜蹙眉。至始至终,柳清濯的微笑都蕴含了太多意味。容易予人错觉。
仿佛有一丝温柔,却又这样暧昧。
教她如何安心领谢。

之后睁眼醒来的人,自称『阿濯』。
每每水迭澜问起缘由,他总是眨眨水气泛滥的黑眸,唱戏般宣称“当然是为了你啊。”
完全不可信。想起来就满头黑线。
但没办法。总不能像某人赌咒的那样,当真揪出他的『另一面』当堂对质。
而且——“阿濯!来来来,今天我们出去转转,逮两只兔子跟罗二换酒!”
罗二,山村猎户是也。兼酿酒营生。
“好!坦白说,晚辈对他的竹叶青垂涎已久……”
水迭澜抚额。男人若臭味相投,攀起交情来格外容易。
今天还是放弃阻拦这两个酒虫作祟的混蛋吧。
暂停拣药,抬头四顾,明媚的日光让她微微眯起眼。
窗前几株碧桃树。落英缤纷。好一片苏芳颜色。
确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忽然忆起某人荒腔走板的小调。
她不禁轻声吟唱,“……常恨春归无觅处,不觉转入此中来。”
然后颇为满意的微笑。不错,果然比他好听得多。

<Fin>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08:20
其之五•里柳


夜宿沙洲湾。
江水静静横在船下。
皓月当空,湖面泛起一道波光,随着晚风流动。
遥远的彼岸植着繁密的垂柳,罅隙间闪出几点灯火,像星星。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身后发出轻微的声响,值夜的隐门弟子立即条件反射般地掉头转向。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端的是南方有佳人。拱手为礼,“水门主。”
并未回以笑容,水迭澜习惯性欠欠身,思绪却飞到先前。
圣庭主那样子显然是心事重重。
“对了,水门主。”陡然忆起一件事由。
听而不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无论具体内容为何,这一回,似乎连零庭主都帮不到她……
“……水门主?”疑问句。音调也提高了八度。
赶紧收拢思绪,正色道,“什么事?”
“那个……是柳公子。”隐门弟子嘴上还算有几分恭敬。
神情就带点为难又似好笑,“之前出来说想吹吹风,我们也劝他为了身体还是尽早回船舱里去。如今……他已经在那边睡着了。”
“……多谢。”唉。自己也一样。那人的事,谁也帮她不上。
莲步轻移,来到桅杆边。
未曾多想就蹲下来去扣他脉搏,一下两下三下。
较之常人要微弱许多,跳得也嫌太快,情况却已是难得地稳定。
莫名安心。他只是睡着了。还会醒过来的。
想到这儿水迭澜才有心情抬眸四顾。不远处站着几个值夜的隐门弟子,目光礼貌地避开了这边。柳清濯手边照例摆了本不知什么书。此外无他……等等,那是毛笔?
古怪地瞟他一眼。这家伙做什么心血来潮想写字?还要特地跑来甲板上?
再看看那本书,却原来是订装好的空白记事薄。
翻开来,满满当当涂了好几页鸦,与其说在写字,不如形容为鬼画符。
但水迭澜心知不是。最末的落款明明龙飞凤舞,铁划银勾。
柳清濯的琴棋诗画件件惨不忍睹,惟独书法出类拔萃,颇能一看。
所以……“做什么正经东西不写非要鬼画符?”
扔下记事薄,无奈地嗔怪,左想右想忍不住来气掐他一下。
丝毫没反应。完全睡死过去了……还是说……?
面无表情地搭上柳清濯的脉搏又用力几分,捏得手心出汗。
终于他微微皱眉。水迭澜反倒心安。
然后缓缓巡上柳清濯的脸。还是很苍白,淡薄的嘴唇一无血色。
隔着很近的距离,他的睡颜安静乖巧,显得格外年轻。
眉清目秀。甚至是很好看的。
还有睫毛真长。这人其实生得标致。虽然平时愣瞧不出来。
除了柳雪亭美人泛滥,还有性格也是问题。
叹口气。想一想,决定不叫值夜守卫过来帮忙。
“……算你还知道该穿出来。”拢拢柳清濯身上的貂皮坎肩。
扣着他的脉搏直接在旁边坐下来。索性也不睡了。
四更天,就等等长庚星吧。

隐门弟子看着不像有事,纷纷见怪不怪地继续守夜。
察觉到这一点的水迭澜微微苦笑:是啊。比起两年前,大家都习惯了吧。
贤门弟子也好……隐门弟子也罢……
……看到突然就睡过去的柳清濯,已经学会了镇定自若。
不会再像当初那样,一个两个火急火撩冲去叫人,然后目瞪口呆地看她伸手切脉。
眼下若叫阖隐跟夜翼瞧见,搞不好还会窃笑着遣散门下弟子。
如今。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缓缓垂下眼眸,“只有我还是不行。”

寺庙的钟声远远传来,声声入耳。
此刻独他们二人。
只她一个遥望明月,默想从前。
彼时坊外也有成片垂柳林。碧玉妆成绿丝绦。
寻常一般里柳色。隔着湖面泛起的薄薄雾气,这样暧昧难明。
拢了拢衣裳不禁轻轻靠向柳清濯,喃喃低念明天快来吧。
到早上,天气晴好,晨雾自然散去。
那时,十里苏堤的景色将变得很清楚。
他也一定会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唱些『杨柳岸,晓风残月』。
然后,听众们就群情愤激地手执红牙拍板杀过来。

<Fin>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08:21
其之七•浅葱


平南府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无愧乎王侯之家。
又因地处江南,其园林尽得水乡情调。
溪岸上,几棵垂柳,嫩叶翠绿,最浅仍带鹅黄;长条随风摇曳,拂向池面。
靠边数丛小竹,十分茂盛。
间杂三三两两碧桃树;许是当园主一时兴起命人所栽,而今情趣平添。
有的花开正艳,舒枝展叶笑春风。
另一些则已凋谢。落瓣不是躺在青草地上,便是掉入水中,打着漩儿流向远方。
实在好个良辰美景。
水迭澜却只是视而不见。心无旁骛地朝篱架的方向笔直行进。
若你身为江浙一带久负盛名的医家女,朱门漆户常来常往;看多了,就知道无非都是那么回事。——虽则,大概,头一遭瞧见时也是惊讶与雀跃并举吧。
不过现在,比起周遭风景美如画;她还是比较关心曲廊边的篱架下究竟种了些什么:
若说富贵人家会有些什么自栽的药材,大约都会在此处。

梅兰菊,茶李杏。
水仙冰肌玉骨,芍药国色天姿。茉莉亭亭净植,墨莲淤泥不染。芙蓉芳华少比,石榴艳质无双。丹桂香飘十里,侧盏笑立寒江。梨花溶溶月夜,碧桃灼灼朝阳。
乍看去,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不过寻常安排。
细瞧来,海棠西府上品,瑞香金边良枝——皆入药佳材——又仿佛另有文章。
端详老大一会得不出确切结论,水迭澜索性抛开如此念头。
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抄小册,正待钻研医方;孰料连接厢房的彼岸曲廊忽地传来一阵响动:细碎而急切的脚步声。二人。一溜儿小跑过来。
赶忙将身子隐入篱架,敛息静气。
后边的足音明显更为沉重。拖着步子仿若不甘不愿。
冲前边喊话时甚至拖了哭腔,“五爷,你就饶了小的吧!”
“要敢误事,看五爷怎么罚你!还不赶快?”但是当然对方毫不理睬。
甚或,这一句应话,其实是水迭澜从纨绔子弟嘴里听惯了的。
然而怪就怪在,那嗓音听在耳里只显张扬,不觉跋扈——并未令她生厌。
略微好奇地挪了挪位置,小心翼翼打斜里望:那小厮很眼熟,想是郡王府书童。
而被唤作『五爷』的人站得稍里,面孔已隐在篱架之后。
只是这身量,那嗓音,分明还是冠礼未行的少年郎。
江陵儿男多俊俏,好穿一身素,否则就是月白(蓝色)。
这人的后半边袖子露出来,却是花纹锦绣,浅浅的一片青。
水迭澜据此推断他必是背对篱架负手而立。再往下瞅见其腰间系着半块玉佩,正待看个仔细,少年却有了大动作。
『砰』地一声,似是拳头砸在了书上。
“五爷叫你将柳朝历代修编辞典一概搬来。去是不去?”至此已完全是恶主子的口气。
“……五、五爷,柳朝至今,所编纂辞典十数种,统共四十又八卷……”
也就难怪仆从颤抖着声调泣血哭诉。
“噢……原来有这么多……,”少年恍然大悟般嗓音一顿;话锋陡转,却偏偏不肯洗心革面高抬贵手,“五爷准你另找帮手,快去快去!”
于是苦命的书童只得哭丧着脸掉头转向,奉旨狂奔。
明明是恶主欺仆的剧码,平日撞见只觉厌恶万分;只不知为何,如今这出一路看下来,却莫名想笑——“噗。”竟然真的心随意动。
以手掩口,使劲往篱架里躲了躲,水迭澜心里惊诧不已。
同时非常担忧被人当场从篱架下揪出来。
所幸对方只是左右走动一阵,再没有旁的反应——摊上个迟钝的主?

哗啦哗啦。翻书声。
『啪』。合卷。
『唉——唉唉啊——』仰天长叹。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再度翻起书来。
这表示新一轮的动作循环又开始。
真搞不懂。他那么用力翻柳朝至今所存各辞典是想干什么。
水迭澜听着响动暗自揣测两秒,然后低头看册子。
一般地说,时不时被这么大动静骚扰,应该是看不进书的才对。
无奈这世上还有个典故叫做习惯成自然。尤其对方动作又极富规律性。
翻书——合卷——毫无内容的哀叹连连——再度开始翻书——井然有序。
结果那一串动静就像海边的浪涛拍岸,几成浮云。
于是两个人便这样隔着一道篱架背对背,各行其是倒也相安无事。
只可惜绝非长久之计。
将其实早背得滚瓜烂熟的手抄本又看了一遍,水迭澜开始觉得有点头痛。
那人,究竟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已经……两个时辰多了吧……他却还是很好精神的翻了一本又一本……
而且看到激动处还会一脚踏出去……砰然有声……着实不像书香门第的世家子……
……说起来……『五爷』……平南府除了郡王妃肚子里的肉块,哪里来个五爷?
莫非其实他是客……何方神圣,在王府叨扰也胆敢如此嚣张……?
——不对!重点是,他是打算在曲廊上生根了吗?
她可想赶紧回去。万一需要自己时偏偏找不到人……那可就……
“说到底,他怎么还不快走……!?”水迭澜懊恼的咬了咬嘴唇。
自己再二年便是及笄之龄;对方尚未行冠礼,但也十五有六。
虽非成人,却都可谓半大不小。
虽然下决心悬壶济世的人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难免太迂腐,但若当真在如斯情况下贸然相见,又着实总是尴尬——何况,郡王府这种地方,多些规矩,便少点事端。
当然她很希望男方能主动行个方便,速速离去。
可惜等了又等,一篱之隔的人仿佛打定主意落地生根,毫无退散之意。
没办法。水迭澜有要务在身,只得甘冒风险,率先自我暴露。
“……嗳呀!这不是水姑娘吗?王妃正在打听您的去向呢,快些跟我来吧。”
好在没走几步就有丫环从西厢房寻过来。
就算这个时候被他发现,此情此景也不会过分离谱而教人尴尬。
水迭澜整敛仪容,暗自庆幸地跟在大丫环身后。
临行前望向曲廊处:那人依旧负手而立,一无所觉。
真真,迟钝得教人惊骇。

她不知头顶上空一直有第三者在盘旋,直到自己离开才轻轻降落在少年的肩上。
只是随着看诊的亲族而来,应邀陪身怀六甲的郡王妃解解闷。
闲聊时女主人无意间提起,同城柳家还有一个混世魔王,往日里有事没事总会来府上捣腾,非到鸡犬不宁才肯善罢甘休。许是年岁渐长,男儿志在四方,最近都要三催四请方能见到人了。这不,甫在曲廊闹过书童,后脚就急匆匆来请安告辞。
水迭澜意识到这说的很可能就是之前的少年。
不过她并非王府女眷,料想依旧无缘得见。
未久亲族差人叫她,顺势请辞。
离开时并未巧遇那个据说要来给郡王妃请安的人。
事情就这样过去。

接下来数日,仿佛运气补偿一般,水迭澜很是见到了几位郡王府少爷。
当然年龄差距甚远;并且基本妻妾成群,有室有家。
相貌堂堂。打扮也像江陵子弟。长世子着素,其余穿月白。
有意无意瞟他们的腰间挂饰一眼:果然即使材质相同,样式也林林种种。
然后她忽然想起这儿没有的双鱼环佩:
在那半块莹莹碧玉之下,垂着柔顺的缕缕丝绦。
青青一色儿,浅葱。

<Fin>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08:22
其之八•千草


大路朝西。
官道上,谁家少年轻车肥马,趁兴游。
行及平南府,不敲正门,直接驶入西角侧堂。
到了垂花门车马骤停。一众小厮围上来,却又在三尺开外顿住脚步。
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心中有数,都知道里边是个难缠的主。
未久,那人等不及旁的上前伺候,自个掀了帘子,跳将下车。
撇下垂花门,自管自地朝左边穿山游廊走。
余下众人呆愣好半晌。
终于王府书童硬着头皮追上去,一路徒呼负负。
游廊上几个大丫环原在逗鸟扑蝶,瞧见这仗阵都停了动作。
皆抿唇笑:“刚刚娘娘还念叨着他。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齐齐争着去给郡王妃报信儿。
旁边还有腿脚快的小厮边跑边喊:“五爷来了!”
那神气,竟和打更的夜半高呼『失火了』相去不远。

穿过西厢,柳清濯闷头直往后院曲廊里奔。
今时不同往日。恨不能完全瞒住了王府主人才好。
自打收了红鸢作生辰礼,又恰逢平南妃有孕,姨娘便一直在兴头上。
指腹为婚这一出官宦人家从来乐见其成。也做得有模有样。
而今眼下,稍有差池,平南府真会变成未来丈人家;如若屋漏又逢连夜雨,王妃娘娘再生出个小妹妹;不出三月他便可手执红牙拍板,于井水边哭唱终身误。
——还没有评书里的风流雅士前来搭救。
如斯前程,真真想一想都遍体生寒。
若非陡然知悉郡王宅库存《柳辞》珍善全本,他又岂会自投罗网偏向虎山行——明知这节骨眼上跑来平南府,回去必要被姨娘好一阵取笑——还是引颈就戮,宁受一刀。
也之所以,在牢骚满腹的当儿,任凭两岸桃红柳绿,只管让它等闲去。

草草打发了书童去府库。
伸腰捶背,他懒懒地抬眼望天:四下无人,红鸢大爷,你也该下来了吧。
孰料等了又等,虽则朗朗乾坤时时振翅有声,却始终连根羽毛都不见。
“……”冲它的鸟脾气,理由只那么一万零一个。
姿势未改,柳清濯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左右确凿无人,正前方是数尺寒潭,彼岸厢房又实在隔得天远地远;仔细想来,也就只剩……篱架下,大后方……?
下意识贴紧背部靠了靠。
未及窥看,便有一股淡淡的药味钻进鼻子。
比不得胭脂水粉,佳肴美食,或是花草香气;却莫可名状地熟悉。
心下一沉。想要将对方逮个现行的念头登时生生打消。
在曲廊上来回踱步,借机小心窥看:
奈何对方整个人隐在篱架下,还敛息静气一声不吭。
除去由半片裙裾上识别伊人乃是女儿身,想自浓密的叶片罅隙间看清她的衣服颜色都不可得:仿佛有一大半白,又似未曾全素。草色遥看,近却无。
不敢太大动作,左思右想终于拖到书童前来复命。
索性抛开一切杂念,心无旁骛开工。
哗啦哗啦。首先是《工部典志》二五三页。
『啪』。合卷。
“唉——唉唉啊——”不出所料。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再来《柳辞》卷八:
『濯者,洗也。~清涟而不妖。取沐浴意。』
白纸黑字,小葱拌豆腐。
啊啊啊太悲惨了,这根本想推说不知道都没可能嘛……
扫视四下里摊开的书卷一眼,半大不小的少年家烦恼丛生地爬爬头发。
随即沮丧地蹲在曲廊上,背靠着篱架阖眼默哀:
娘亲,其实您压根就没想过要取给我别的名儿吧……
柳朝辞书十数种,统共四十又八卷……难为您背下每部『濯』字页……
……濯者洗也。究竟,是想要抹消什么呢?

胡思乱想又过半刻。
其间脑筋打结无数次,每每一脚踏出去,有跳湖撞墙之冲动。
只是总在脑门抵住篱架之际,陡然忆起其下娇客,才没有当真付诸行动。
使劲儿朝叶片的罅隙里望,发觉她至始至终站得笔直。未有一刻放松。
篱架里草木芬芳,群花斗艳;仔细嗅闻,方知掺杂了袅袅药香。
如若屏息静气,偶尔还听见伊人嘴里轻轻念叨:“当归二钱,甘草适量……”
声音极细微,也就说不出悦耳与否。只是那口吻,着实异常认真。
……所以才不肯放松吗?莫非是哪里的医家女?
总之,是很有高尚目标的人罢。
嗳呀呀,我可不想得罪未来的名医。
淡淡微笑。柳清濯掂起离他最近的《柳辞》,信手翻开。
古来虽有名医二位,却都身是儿男,唤她『女华佗』之类也未免太敷衍。
啊,不然我就来找找看,什么名号适合这位姑娘的远大前程好了。
唔唔唔……『黄姑』属于道婆……『菩萨』又太笼统不如喊『观世音』……
“……嗳呀!这不是水姑娘吗?”不知何时郡王妃身边的大丫环寻了来。“王妃正在打听您的去向呢,快些跟我来吧。”
一直隐身的伊人于是步出篱架。奉召而去。
『柳清濯你可要想好了那位姑娘想也是会较真的狠角儿现在转身过去万一事情败露她知道你早知道她很难说会不会先兵后礼巴掌呼来你真准备功亏一篑吗嘎嘎嘎……』
喃喃念咒的他终于是忍住了原地不动。
十分钟后,人走茶凉的曲廊。
一只颜色鲜丽的大鸟自高空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青衫少年的肩上。

他不知伊人另有重任,半个时辰后她便在满座高朋间朗声宣布『大人无疾』。
以此为界,生生断送掉入京前程,却渐渐于江湖上声名鹊起。
只是等到小厮前来收拾,有意无意问起她的来路。
书童说江浙名医来给王妃瞧病,似乎带了内侄女一块。娘娘觉得那小姐容貌生得甚好,举止又端庄稳重,于是叫她在府上多待两天,也好有个新人作伴解闷。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五爷要是想看看,可以在向娘娘请安的时候……”
小厮讨好地建议。要是哄得这位爷高兴了,赏钱倒的确是很大方。
柳清濯却只是歪头看过来,“掌灯。”
“……哎?”王府里最会看主子脸色的小厮不知为何在这位爷跟前总要慢半拍。
柳清濯随手掂起一本辞典,慢条斯理道:“拿蜡烛来。火折子亦可。”
“火、火折子!?五、五爷,请恕小的多嘴,您这是想……”
一席话搅得书童大惊失色,脸上青白交错。
“当然是杀人放火。”偏偏那位爷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救命……“五爷……您就行行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幼弟……”
『砰』。一本足足千页的《柳朝解字》实打实敲过来。
“哎唷喂呀——五爷——小的不敢了!”赶紧告饶。
柳清濯瞪起眼,“嗯……?我是叫你仔细瞧好那句诗。”
……?满腹疑惑地接下书本来看。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五爷……现下寒食节早过……要等来年……”书童越发哭丧着脸。
实在不看还好,一瞧便要吐血三升。
『啪』。用力合卷。“你五爷我,爱什么时辰过什么时辰过……!”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于是泪奔而疾走。

待到书童的背影消失在曲廊彼岸,少年自怀里掏出两小件什物。
“……再好看也不过皇表姐。你说是也不是?”
美丽的红羽猛禽停在身旁围栏上,扑着翅膀鸣叫一声。
“又反对……?”斜眼望过去,又专注回手上事。
同时仰天长叹。“我不怪你。鸟类的审美观本来就有问题。”
又是一声鸣叫。并且扑过来附赠『啄』吻。
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头侧身,其准无比地闪过袭击。
然后侧首托腮,目视一张背面记满各种古怪数字的纸条慢慢在火光中焚烧殆尽。“春心莫与花争发。”然后默默念叨写在纸条正向的文句。
没读下一句,因为依旧无法体会当初那人是何等绝望的心情。
『一寸相思,一寸灰。』娘亲,我始终,不可能成为你。
俯身拍拍灰尘,“该去请安了。”
丢下随时可能会赶回来的书童,径直朝郡王府的西厢房走去。
因为耽搁太久的缘故,途中果然没有碰上那位篱架下藏身的姑娘。

顺利见过郡王妃。
又赶回柳府,姨娘已经到家,还带回了许久不见的表妹。
歌喉婉转。舞姿出众。婷婷袅袅十三余。
兼又天生丽质,聪颖伶俐;现在已经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胭脂水粉也调得好,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自然冷香。
……嗯。就是脾气有点儿大。但愿有福人士好生消受。
悄悄别开眼,半日前闻过的药香不期然浮上心头。
愣了愣。随即默默笑,混合了那么多花花草草的气味么。
其实并不好闻。只不过对习惯的人来说异常熟悉,而分外怀念。
于是忆起那名口中默诵医笺的少女:她至始至终站得笔直,未有一刻放松。
若以背影入画,非鹅黄非柳绿……大约是,千草。

<Fin>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08:24
其十五•墨染


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刚有些蒙蒙亮。
深邃的青空还散布着几颗星星。
地上漆黑,天际微白,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

远不到开张的时候,江南的夜色四合医馆却早早有了动静。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身着浅青衣衫的男子眼瞅帐册,一手将珠子拨得脆响连连。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纨绔子弟,明明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算盘打得比职业的帐房先生更纯熟,你信不信?如果他原本还信誓旦旦略通药理可助你悬壶济世呢?
……那感觉,实在很复杂。
正在写方子的手微微一顿,水迭澜暗暗叹了口气承认。
答应收留这不知民间疾苦的主儿,基本上是一时心软所致。原就不指望落魄到得向区区医馆借宿的公子王孙能帮上忙——然而,伊那屡经实践证明是七窍通六窍的『略懂药理』还是让她有种深深的受骗感——好容易自认倒霉,偏他又开始起作用了。
夜色四合医馆并未以赢利为主要目的,而是更注重病人的救治。
因而虽常有入不敷出的窘况,在江南民间的声望却远大于许多同行。尤其与相隔不过百米的和仁堂比起来,简直就是在佐证对方的『门前冷落车马稀』。
也难怪那边提起夜色四合便是一脸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而况勉强能算百年老字号的和仁堂好歹够得上财大气粗。有钱能使磨推鬼,再加上门庭若市的夜色四合看在官差眼里又是一头肥羊。
历来民难与官斗。虽然凭着意志和历练支撑至今,对衙役们隔三岔五的故意挑衅,水迭澜也是苦不堪言。身心疲惫却不能倒下的感觉,很糟糕。
而这种境况,正在渐渐悄悄发生改变——自打他眯着笑眼拖了一群上门胡搅蛮缠的差役跑去什么晚香楼,诸如官府本月加收行医税之类的事儿就没再发生过;而在与和仁堂的少东家『联络感情』之后,对方掌柜的青面獠牙也终于缓了下来。
接下来某日,不慎给伊看到门下众人合力打理的帐册。对方满目诧异,抢过簿子再三研究,终于仰天长叹。末了,抹脸抚额,坐下来返工,顺手打劫算盘。
受害人呆愣过后非但不奋起反抗,还很心虚地将核查大权拱手相让。
给一个满打满算也就在夜色四合医馆待了两月有余的入侵者。
——那一刻,水迭澜深感门下弟子的警觉性,实在低得令她汗颜。
而这人又该说他什么好呢?适应性太强?

“哦呀哦呀,不愧是水姑娘。才半柱香的功夫,方子就写完了?”
天外飞来一句揶揄。语调轻佻得,有够欠扁。
握紧手中毛笔,以免不慎将其朝着某人的方向大力掷出。
动心忍性,水迭澜勉力淡然道,“柳公子谬赞了。”
“噢。这么说,水姑娘是尚未完成咯?”可惜某人不懂珍惜和平。
一言不发地低头写字。心外无物心外无物心外无物心外无物水迭澜你面前的是幻影!
问题是那个『幻影』不依不饶一路追过来,“哦呀哦呀,能让从来心无旁骛的水姑娘在写方子的半途盯着我发呆,这真是太荣幸了,小生实在感激涕零……”
“……”嘴角抽搐。伊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个来历不明乌七八糟歪门邪道的前任公子王孙。
但拜其所赐,她现在可以抛开俗务,专心于医学。
明明很感谢的;对着这人,愣是没法好好表达。
他却犹自滔滔不绝,“正好,姑娘于柳某危难之际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
服役多年的狼毫笔划着优美的弧线砸过去,恰巧堵住『小生愿以身相许』。
『哎哟』过后,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又是一柱香时间。
忽地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一阵喧哗。
随即有人大力拍门:『砰砰砰,砰砰砰!』
这个时辰闹出那么大动静……
水迭澜停了笔,朝不再拨算盘的柳清濯望去。
面面相觑,二人英雄所见略同:怕是,来者不善。
然后穿着青衫的男子收了帐册算盘,慢吞吞站起来,施施然前去应门。
真是。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水迭澜头痛地抚额。却只是端坐着腹诽,毫无劝阻之意。
并且,又开始飞快地写处方。
——根本。同样地。毫无紧张感。

前院一阵骚乱。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柳清濯好声好气的劝说不那么清晰地隔门而入。
水迭澜顿住笔。挑眉:稀客。连他也摆不平?
半分钟后她再没有这种调侃心情:内卫!
夜色四合从不沾官场是非。这班朝廷鹰犬为何而来——难道!
心下一慌,目光急急转向柳清濯。他笑笑看过来,又眨眨眼睛。
看懂他的意思,这才松口气,镇定地面对来人。
“你就是……水迭澜?”统领狗眼看人低地斜斜望过来。
深吸口气。没必要和朝廷喂养的畜生计较。“正是民女。官爷有何吩咐?”
“……请你认样东西。识得出的金牌御赐,封官加爵,保你夜色四合长盛不衰。至于没见识的……”统领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水大夫,我劝你,最好还是看仔细了。”
说着拍了拍手。边上立即有人小心翼翼捧出一个锦盒。
水迭澜不答话。寒着脸移步向前。
正待掀开盒盖,却听见统领倒吸一口冷气。
未及疑惑,手已经被人按住,“柳……你……?”
“官爷,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那人却只向着内卫赔笑。
对方顿了一下,不依不饶道,“上边有令,江南稍有名气的医家都得过目一遍。到有人认得出来为止。要务在身,公子切勿为难我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
柳清濯面露难色,“我们水大夫宅心仁厚,这东西她怕是打死了也不认识……”
“那可要看过才知道。”统领硬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水迭澜也没好气地瞪过来,“不错。那只有看过才知道。”
她自幼读书万卷,行医近十载,这人却张口就判定『打死了也不认识』!
“说得好。请水大夫速速过目。”统领满口赞同地递上木匣子。
水迭澜下意识伸手去接——“你……!”又被半路打劫。
众人皆大惊失色地望向劫走锦盒的柳清濯。
只见他将匣子随随便便托在手上,心不在焉地转了两圈,才在众人的逼视下拿好。
微微掀开盒盖,朝露出的缝隙里瞟一眼,又迅速合上。然后苦笑。
“唉——唉——唉。说不得,这玩艺,说不得。”
内卫统领瞪圆了眼正要骂一句岂有此理,青衫男子却已经赔着笑站到跟前。毫无预警地牵过自己的手就在上面写写划划,而且越写越让人心惊胆跳,“什……么……”
笔画稍停,又开始写写写。
“你……此话当真!?”没到一半对方忍不住了,揪住衣领逼问。
柳清濯只是毫不抵抗地苦笑,“将军赶紧回吧。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呢。”
“……全体集合!速速回京!快!”

夜色四合重又太平。
只在院子里和柳清濯的衣领上稍稍留下兵荒马乱的印记。
“刚刚那是——”水迭澜忍不住追问。
柳清濯叹口气,慢吞吞地在袖子里捞了好一阵,摊开手:
一片轻飘飘的黑色丝絮。
仔细端详好半晌,水迭澜惊觉:饶是将《本草纲目》倒背如流,她依旧不知此为何物。
“这、这是……”
没有回答。青衫男子自顾拈起丝絮,凑近蜡烛。
只听『嗤』地一声,蓝色的火苗蹿起老高,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清甜的味道。
“……莲花?”水迭澜疑惑地问。有点像又不太像。
没人应。抬眼看柳清濯,发觉他神色有异。
非但如此,伊刚刚拈起丝絮的那只手,还在微微的颤抖。
她愣住。“你……”
“不是莲花。”柳清濯到底还是笑了笑,“这么凄厉的香气……是婆罗门花。”
“婆罗门花——?”她蹙眉。对了。这么说来,果然是。
柳清濯赞许地点点头,“是啊。水姑娘可要记好了。”
眉头拧得更紧。记这个来,做什么?
“下次,无论在何时何地闻出这种味道,即刻掉头转身,能跑多远跑多远。”
说着,青衫男子呼地吹灭了蜡烛。
天色变亮。又没在看书写字。早已无需照明。
水迭澜却还是听得心下一沉,“这是,什么东西?”
“……姑娘还是不要问。知道它名字的人,都要倒大霉。光是想打听它究竟是什么,都会亏损阴德。这玩艺,真希望它不要被任何人惦记才好。”柳清濯微微苦笑。
亏损阴德……?这句话由不敬鬼神的此人嘴里说出,分外讽刺。
动了动嘴唇,水迭澜终于还是将疑问咽了回去:你有没有因为知道它的名字倒霉?
她转而说道:“我看遍天下医书,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没人教过水姑娘,自然不会知道。”柳清濯低声回答。
水迭澜一怔,“这……”
“皇家的许多事,倘无人教导,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说。
水迭澜静静凝视着弯眉微笑的青衫男子。突然有些后悔。
为何没能及早察觉呢?
柳清濯的笑容根本与清澈透明绝缘;甚至,也不光辉灿烂。
是墨染。涂着深深浅浅的黑。

<Fin>

作者: 天圣的马甲    时间: 2008-11-3 10:54
扑阿濯~黑化大好!XDDDD~
星星眼期待朱华登场~{/se}
作者: 影北山人    时间: 2008-11-3 16:23
看前几篇时还不太明白的几点阴影,到了苏芳这一章一下子让人明了了许多,就像沾了浓墨的白纸落到水里的视觉效果一样|||||||
于是这色彩十五题是柳清濯黑化实录么 /口\|||
再罗嗦一句,我终于反应过来那句“阿濯不会黑化,柳清濯会黑化”的意思了【望天】
联文美甚~相辅相成的感觉真好XD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1-3 20:42
不,其实,那啥,《苏芳》这一章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反而削弱了效果……[什么效果,嘎?]
目前我自己最满意的还是《红鸢》、《浅葱》,和《墨染》。
所以说黑化任重而道远……
十五题,应该还会写别人的吧……[全是柳清濯黑化实录不觉得腻吗XDD]
比如《白练》肯定是不会用到柳清濯同学身上的……[远目]

至于《朱华》……等我想好满清十大酷刑哪个更合适先…………[喂]


作者: 魈鳕    时间: 2008-11-3 21:06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2-1 21:50
荒庭色彩十五题•其之十•琥珀[前篇]


新月高挂,在水面投下淡淡的清辉。
二层高的楼房静静伫立。屋前一片白灿灿的花朵。
所有的颜色和形态,在冷冷的银色光芒下,似乎都含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十三、四岁的少年扭着身子拼命挣扎,却仿佛被什么束缚住一般,硬是无法动弹。
他惊惶失措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我还当是谁呢。”有人站到跟前,吁出一口长气。
战战兢兢抬头,然后少年僵住了。“先……”
“被八方阵捕获了啊。……这么说,你看到了?”对方俯下身问。
他却冷汗直流。这样温和又随便的口吻,明明是往日里听惯的;现下却如此陌生。
不敢说实话,却又紧张得没法组织起谎言,“我……我……”
“……真没办法。”对方皱一皱眉,伸手拍向天灵盖。
完了!紧紧闭上眼睛,他认命地等着终结时刻的到来。
不料头上传来了微微温热的触感,“要保密喔。”
“……哎?”他愣愣地睁开眼睛。
就那样傻不啦叽地望着对面细眉长眼的青衣男子慢慢微笑。
“作为交换,我会送你珍珠的眼泪。”


珍珠的眼泪。
听起来很稀罕的样子。
所以真正看到的时候总觉得上当了……
……不过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而且那些黄澄澄的珠子看上去挺漂亮的,用来打弹子很受羡慕,同龄的男孩子都眼红。何况,是先生给的嘛~
先生姓柳,名的最后一个字笔画好多,学了半天才会写。
而且还写得很糟,看上去就是黑糊糊的一团……几时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呢?
当然那所谓『漂亮』的标准就是……
对着自家茶馆门上挂着的楹联看了半天,少年的表情越来越扭曲,终于皱成一张包子脸:唉,要写成像先生的墨迹这样,这辈子怕都没指望了。还是把目标放低点儿吧。
“二马,傻愣愣在那干啥?还不快进屋!”忙着烧水的少女远远地叫道。
少年登时朝着姐姐龇牙咧嘴,“德昭!是德昭啦!先生都叫我德昭!”
“好好好。德昭就德昭,赶快进屋吧!”明显敷衍了事的语调。
少年很不满地跨进了厅堂。嘴里还嚷着:“不许叫我小名!先生都叫我德昭!”
“是是是。姐姐一定不会再当柳公子的面这么叫。”少女宽容地笑笑。
『先生』姓柳,虽然偶尔也替会试的夫子代几堂课,却未以此营生。他似乎很能因材施教,甚得众家学子欢心,是以被指点过的孩子都很响亮地叫先生……但大人们还是更习惯呼一声柳公子。不管怎样,头一次见弟弟对人这么服气。
不过,那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这位柳公子半年前忽然到此,据说住在同福客栈。自称外地人氏,却对江南熟门熟路得很。言谈举止看得出非富即贵。为人又随和,相貌虽不比潘安,却也是一表人才。似乎只是镇日闲晃,但生活确实未见拮据。
有见多识广的工匠言之凿凿,柳公子腰上的玉佩,决不是凡尘俗物。
这样文质彬彬,知书达理的风雅人物,看在众家平头百姓眼里,实在很不真实。
想到这里,她不禁叮咛道:“别老是烦人家!”
“才不会哩!要是先生嫌烦,就不会帮咱家写楹联了!”
少年扮个鬼脸,对这点很有信心。就连秘密被发觉,先生也不过好声好气约法三章,还送他东西呢!啊不过说到这里……“姐姐你要是再漂亮一些就好了……”
“……都胡说些什么!?”少女红着脸蛋轻啐。
少年耸耸肩,“我说真的啦!”本来嘛,连他也觉得自家姐姐很漂亮。面如桃花,眉分柳叶,纤腰袅袅;成日价烟熏火燎,硬是烧不蔫,熏不黑……活脱脱一个茶馆西施。
但是怎么说……套句先生的口头禅:『美人也是分档次的。』
要是那天看到的画像上的小姐才是先生的心上人,那就……
“……真的没希望了。”他故作老成般叹了口气。
少女听得奇怪,“什么希望?”
先生变成姐夫的希望啦!
默默叹口气,他聪明地选择摇摇头,“没什么。今晚要背书,斗蛐蛐是没指望了。”


这就是最后一张了。
留恋地以指尖在画上细细描绘,他长长叹口气。
往后,没有了画像的帮助,年深日久,还能记住她的脸吗?
大概……不,是一定会忘掉的吧。
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我还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啊。
这算不算您的教育成功呢?
娘亲。

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柳清濯站起身,没再看画卷一眼,直直投入了火中。
上好的画纸很快化作一堆灰烬。
然而火势却不曾停下,反而借着床幔蜿蜒而上。
主人丝毫没有将之扑灭的意思。虽说可惜,但既然被发现了,秘密就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所幸屋子是向某位贵人借用的,这点小财产她还不会放在眼里。
唯一的问题是,这样一来,自己真的就只能住客栈了。
明明特别选了这么边荒的偏僻地方,怎么就给贪玩的学童撞上了呢?
唉唉啊。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实在是无上的真理啊。
嗟叹着自己的屋漏又逢连夜雨,柳清濯在门窗的哔剥作响中冲了出去。
然后站在十米之外开始布阵。说来讽刺,柳家请来多少名师授业解惑,他都没兴趣去听;偏娘留下的旁门左道学得飞快。看来自己果然该姓柳清。更夸张的是,本来在这方面也就空有天赋而已,孰料那莫名其妙的尸怨柩除了催命,居然还附赠灵力。虽然完全不是什么好东西,冤魂与邪气带来的力量能否称得上『灵力』这种动听的词汇也还很可疑,使用起来更总觉得迟早会被这玩艺彻底拖入第十九层地狱永不超生——
——“算了。能利用的东西,就借我利用一下吧。”
马马虎虎地找个随随便便的理由,柳清濯开始为原本只作隔绝环境之用的八方阵注入特殊禁制。吸取教训,这次直接设在屋外,哪怕里边在两兵交战都看不出来。
“哎呀哎呀,这真是厉害。我算是见识到你的能耐了,柳——清?”
不知何处响起不怀好意的赞叹。
柳清濯闻言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爱说笑。以你柳朝第一宫正司的身份吗?”
宫正司,吃皇粮的酷吏是也。阎王要人三更死,宫正强留到天明。与救死扶伤的医者不同,落在宫正司手里必死无疑,并且,越快死去越幸福。
“但是能把道家清修用的八方阵改成蜘蛛网,以本朝之大,我却真的找不出第二人了啊,柳。”身穿官服的男子大大方方走过来,爽朗地笑。
柳清濯咳嗽一声,赶蚊子般挥挥手,“放心吧,不会抢你生意的。”
男子叹口气:“我却诚心诚意希望你来六扇门呢。”
“真敢说。你也看到了,不怕管炼丹的赵半仙给你下绊子?”柳清濯比比前方。
男子纵声大笑,“新皇在位,可不管他那一套。”然后感叹,“而且就是因为亲眼所见,才更希望你跟着我干啊,柳。”他不胜唏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还是那幢屋前一片灿烂白花的二层高楼房。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栩栩如生。
若非旁观整个过程,真不敢相信这只是八方阵作用下重现出来的空中楼阁。
本来八方阵只是道家清修用的结界。画地为牢,隔绝了外部世界,以排除干扰。从外部感受不到里面的任何变化也只是附带作用。柳清濯的改良却大大强化了这个部分,并注入特殊禁制造出幻影——当然在行家眼里这一戳就破——本来也只要骗骗普通人。
何况——“柳,假如说我现在闯进去,会怎么样?”宫正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在。万一运气不好,就会被它吃掉喔。”柳清濯耸了耸肩。
会被怨灵吃掉吗……“啧——简直像个拙劣的笑话一样——”
男子望着眼前的幻影喃喃自语。是够拙劣了,可是恐怕不好笑。       
他敢打赌那『运气不好』的几率绝对高达百分之百。所以才说这玩艺根本就是蜘蛛网嘛。“喂,柳,顺便问一下,它该不会与天同寿吧?”
“我哪来这么多灵力输出。撑死也就半月。”柳清濯摇摇头。
男子拍拍胸口,“吁,那就好。不然官府就麻烦了。”
“那就表示我终于被啃完了,现下是一具僵尸好吧?”
柳清濯翻了翻白眼。与天同寿,除非本人就是邪气之源,否则怎么供应得起?
“说到这个……若你愿意,我可以奏请圣上,有劳柳雪庭主……”
“别开玩笑了!当今圣上不就是御灵四皇子——他奶娘的事——我千方百计让朝廷忘记柳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柳清濯捧心哀嚎。
男子摇摇头,不无叹息,“我看你只是自己不想活。”
“……我可是走过一趟企南岭,也正正经经问了九漓坛的。”柳清濯苦笑。
男子愣了愣,“九……那个九漓坛!?”
“不然柳朝还有另一个九漓坛?”对方斜眼看过来。
男子跳了起来,“你居然连九漓坛都有人——不行!这是勾结匪类!”
“宫正司大哥——我只是规规矩矩地投帖拜访好不好?”柳清濯无奈道。
男子怪叫,“所以九漓坛就好声好气接待你了——嗤,你就扯吧!”
“所以九漓坛就好声好气接待试验材料了。”柳清濯心平气和地接茬。
男子顿了一下,才问:“那为什么——”
“太麻烦了。要把灵魂分成两半,荒魂还是盈魂哇啦哇啦,结论是要我人格分裂。而且这已经在药理范畴之外,九漓坛也没法保证成功,就算一切顺利也不过拖时间云云。总之听完就觉得能撑到现在完全是折了下辈子的阴德,趁早隔屁比较划算。”
其实早该死透了,全赖好命投胎在柳家,才得以靠各种方法强留人世。
不过到现在若非要说还有活路,也就只剩那么一条。
“那——那企南岭——”男子依旧不放弃地追问。
柳清濯深深叹息,“连九漓坛的歪门邪道都只能摸出这么一条路,何况是正经医家?”
“少打混!你真的去问过企南神医了?”咬定青山不放松。
沉吟半晌,柳清濯终于万分欠扁地答:“……没有。”
听的人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你——”
“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打出来。”索性省了这道手续。
宫正司不禁望天抚额。“……算了。我来是想告诉你,小心余孽。”
“所谓『该来的总是会来』。唉唉啊。这地方又不能待了……是你们的失误吧?”
“喂喂。”托人告密的是谁啊。
“因为官府的无能,这才需要拿良民作诱饵,缉捕凶犯。”
“喂喂喂……”兄弟你还叫良民的话,世上就没有坏人了。
“为此我还遗失家传琥珀一盒,强烈要求六扇门补助赔偿……”
“……柳清濯你不要太过分!”


“唔咳……”少年吐出一口血。
然后被人揪着衣领硬是拎起来——前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名青年。
锦衣玉袍,相貌生得很不坏,比先生更好看。
少年看见那人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别怕……你叫德昭,是吧?”
温文尔雅,毫不随便,却教他不寒而栗。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直觉告诉自己想活命就得坚持这一点。
那人顿了一顿。没说话。
揪着他衣领的壮汉却一脚提过来,“胡说!你有柳家的珍珠琥珀,怎么会不知道!”
“唔咳咳……珍珠……琥珀……?”那是什么?
青年轻轻瞥来一眼,忽然合掌,缓缓拍了两下手。
然后一名容貌端丽的丫环捧盒而入。站到少年跟前,打开细长的木匣,往下一倒,里面的东西登时唏哩哗啦滚了一地。定睛细看,都是些黄澄澄圆溜溜的珠子。
这,这不是他平日玩耍的弹珠嘛!
一望之下,少年险些叫出声来。说什么珍珠啊琥珀的,莫名其妙!
“形状大小和成色完全一致,总计十八颗,柳府的上品琥珀。形似珍珠,当年蒙圣上赐名『珍珠琥珀』。因为琥珀有美人泪之说,这十八颗琥珀又被称为『珍珠的眼泪』。”
青年转着玉扳指,不紧不慢地说:“那时,柳家为么儿与平南王府说亲,给我四妹的见面礼,就是这一十八颗珍珠琥珀!”
……珍珠的眼泪!
少年的脑子里一阵轰隆巨响。
先生说过,作为交换,会送他珍珠的眼泪!
“德昭,我问你,给你这十八颗珍珠琥珀的柳清濯,人在哪里?”
青年和颜悦色地望过来。
“……”没有回答。
壮汉这次照着脸打了过去。
“德昭,我问你,给你这十八颗珍珠琥珀的柳清濯,人在哪里?”
青年只是不紧不慢地重复问题。
头昏眼花。朦胧间想起与先生的约法三章。
“我……不知道……”他摇头。
青年皱起眉头。壮汉揪起少年的衣领,正要再打一顿,却被摆手制止。
“……德昭。你的姐姐,小字淑珍,对吧?”
“……!”
“父母早亡,你们姐弟一直相依为命。实在令人同情。”
“别……别碰我姐姐!”

“我也不想。但德昭怎样都不说的话,也只好去问你姐姐了不是吗?”
少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么说,你看到了?』对方俯下身问。
『真没办法。』对方皱起眉头。伸出手。
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头顶上却传来了微微温热的触感。
『要保密喔。』青衣男子的笑容那样灿烂,『作为交换,我会送你珍珠的眼泪。』

然后是姐姐的脸。
面如桃花,眉分柳叶……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茶馆西施。
『二马,傻愣愣在那里干啥?还不快进屋!』

『要保密喔。』
——“在……后山很偏僻的背阴处。”
潸然泪下。对不起,先生。


向来平静的小镇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啊呀!那不是二马吗……李家德昭……”
“怎么了……怎么被人扔在茶馆前边,浑身都是血!?”
“快看,他姐姐,淑贞哭得真是怪可怜……”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好一群嘴巴式。三姑六婆。
宫正司杨芳皱着眉头拨开人流。好容易才挤到哭哭啼啼的李家小姐旁边。
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从少年身上扯下来,开始探鼻息,“……居然还有一口气在。”
“官爷是说……二马他……还有救!?”事关弟弟性命,李家小姐反应很快。
杨芳烦躁地甩手,“我可没那么说!”
宫正司不过将犯人拖到他该死的时间而已。
说着就掏起怀里的刑具,总之死马当活马医,尽人事。
稍微恢复了希望,李家小姐立刻从歇斯底里中解脱出来,乖乖站到一旁。
这就好。家属不要来碍事。哪边凉快哪边去。低声咕哝着,杨芳将宫正司的刑具伸向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待宰羔羊——
“慢着!”刀下留人!
杨芳愣了愣,手和刑具都停在半空。
谁啊?恼火地扫射一周,别说看热闹的,就连李家小姐都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偏偏有个细胳膊小腿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姑娘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挤进来,趁势揪住宫正司的衣领——杨芳为查看李德昭的伤势蹲了下来——就是一阵怒斥:“你究竟懂不懂医术!?这一刀下去,他这辈子就算完了!不死也会成残废!”
当然咯。早说过,宫正司不管救死扶伤,只负责将人犯拖到该死的时辰。
杨芳耸了耸肩。想不到正牌的大夫居然出现了。
收拾行李,临时代打的西贝货乖乖让位。“……这小子命真大。”
居然赶在最后一刻躲过宫正司的刑具,可谓有福之人。
“难道官爷不会看病!?”李家小姐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尖叫。
杨芳冷哼,“本爵爷是看某人抓贼有功,卖他面子……”
“人命关天——”李家小姐气得浑身发抖。
杨芳皮笑肉不笑答:“那你问天啊。关我什么事?”
“你——”李家小姐说不出话。索性向男人的手臂咬去。
“哼。”当然扑了个空。
身为六扇门之首,连茶馆西施的动作都闪不过,可以自杀谢罪了。
“既不相干,何必出手害人性命!?”
直到刚才还一言不发诊视伤患的女医生终于怒斥。
“呃……”杨芳自知理亏地抓抓头发,“我说了是卖个人情……”
没错。要是放任这个少年死在眼皮底下,柳清濯明着不说,暗里绝对给他小鞋穿。
那家伙就是古古怪怪。明明自己也没多重视人命,偏只许州官放火。
“大夫……我弟弟他怎么样了?”李家小姐迅速将重心转移到亲人的病情上。
看了看满心焦急的家属,怒斥宫正司的大夫脸色缓和下来。
“别慌,我做了一点紧急处理。接下来只要请人抬到四合医馆就好。”
“啊……谢谢……谢谢恩人!姑娘的大恩大德,淑珍……来世一定衔草环来报!”
李家小姐边说边含泪跪了下来。
“快起来!救死扶伤乃是医家本分,水迭澜岂能受此大礼,姑娘快起来!”
一直面容整肃的女大夫终于是有些慌乱,急急伸手去扶。
“……哼。你是该衔草环去报。”
望着这感人场景的杨芳轻嗟一声,反身拨开人群,正式功成身退。

轻车熟路地拐入一条窄巷。
“事情办完了?”杨芳停步伸手。
对面的青衣男子笑了笑,“算是——。”
一枚玉扳指稳稳落在宫正司手心。光洁如新,不染纤尘。
“……你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啊?”杨芳打了个哆嗦。
平南府世子就此成为历史。明明率集旧部,又对眼前这人恨之入骨,和平谈判完全是异想天开。哪怕处了下风,也没理由不反抗。戴在他大拇指上的信物却没沾半点血腥。
这究竟怎么做到的啊?简直,太教人不寒而栗了!
“只要愿意想,办法总是有的。”柳清濯轻描淡写地说。
还得狠心去做吧。杨芳摇摇头岔开话题,“你认识的那小子没事。”
“嗯……我有看到后半。”柳清濯微微一笑。
顿了顿,他问:“我不很懂医理。杨兄所言『你是该衔草环去报』是指?”
……什么后半!你这家伙根本看了全程吧?
“那位姑娘真是位妙手仁心的好医生。不但帮忙救命,还负责送佛到西——你知道为啥要把人抬到医馆?光是稳固病情只要在那小子家里就好了。”宫正司腹诽着解说。
柳清濯闻言挑起眉,“难不成——”
“对,想不留病根后期就得用药,而且——是用好药!”
镇日用天麻灵芝吊着,就算那小子想玩完也很难。
杨芳摇摇头,“算他命里有福。摊上了真菩萨。”
“你觉得——那位水姑娘不会收药钱?”柳清濯若有所思地问。
宫正司无言瞪视过来。什么水姑娘?你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打听清楚了!?
略表反抗地嘲讽:“柳——清,你觉得她会收?”
“……会的话,四合医馆也不至于常年入不敷出了吧。”依旧若有所思的语调。
喂喂兄弟你连人家地盘也一并顺藤摸瓜了啊!消息会不会太灵通!
想到这里杨芳再度展开一万零一次感召,“不知道啦。说起来,柳,平南府跟柳家这笔烂帐总算搞清楚了,往下你反正也无事可做吧?来六扇门打发时间如何?”
“嗯——。我正考虑投奔九漓坛。”柳清濯笑得眉眼弯弯。
杨芳当场呛到,“咳,嗯,你——是不是想让满朝文武血管爆?”
说实在的,这一点他怀疑很久了。很可能的。
“开玩笑的啦。我跟九漓坛又不熟。”对面的青衣男子笑眯眯撇清。
噢,要是很熟你就会去了吗?
宫正司以看嫌犯的目光上下打量危险分子。
“担心的话,替我将那盒珍珠琥珀找回来如何?”
对方笑眯眯提出了令人血溅三尺的交换条件。
杨芳大叫,“整整一十八颗啊!鬼知道平南世子有没将它们倒进阴沟里去!”
“啊啊啊。有劳杨兄。你就尽量收集吧。”柳清濯毫无诚意地补充。
宫正司暴跳如雷。“你干脆直接向我支银票重买一箱!”
“……也行。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什么叫也行啊!你一开始就想要银票吧!我就说真可惜那盒琥珀怎么会随手送人!”
“没有随手。有条件交换的。”
“没指望对方会遵守的三岁小孩的条件交换吗!?”
“……总之我没有随手。”
“是啊是啊我懒得管你——说起来,突然想要这么多银票做啥?”
“嗯,唔,大概是付诊金吧。”
“……什么天杀的诊金会贵成这样!?”
“扰民赔偿也预先算在内。”
“……你看上了人家姑娘吧?”
“哎呀。谁知道呢?”
“柳清濯,你不知道就没知道的了!”
“……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在临死前跟自己打个赌而已。杨芳。”
“……柳,你就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对吧?”
“……讨厌~~啦~~!杨兄我不来了~~!干吗非要说得那么白?”
“……那位姑娘真可怜……”


四天后,在江南的四合医馆内。
李家姐弟不顾主人的反对,硬将一个细长的木匣留下做诊金。
里边是些黄澄澄圆溜溜的透明珠子,形状成色以及质地都一模一样。
排列得整整齐齐,不用细数就能看出十八颗。
上好的,琥珀。

只有弟弟李德昭坚持说,那是珍珠的眼泪。

<Fin>


作者: 闇之隐者    时间: 2008-12-2 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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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2-2 22:11
荒庭十五题`其之十`琥珀[中篇]


与那名女子的相遇纯属意外。
只是从摘星楼出来,偶然突发奇想抄小路回去。
她打着油纸伞自小巷中由远而近,二人在岔道口狭路相逢。
此地本不是江南。时下又并非雨季,恰是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所以他也难免稀奇地多看两眼。对方似乎有所察觉,微微抬了抬头。
逆着光,颜色鲜丽的伞面反射出耀目的锋芒。
有些晕眩。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惟独唇边一抹大大方方的笑弧真真切切。
“……琥珀色的眼睛。”柳清濯忽然反应过来。

会撞见那一幕纯属偶然。
出门义诊的时候,天气非常闷热。
她直觉往树荫下走去。
偏偏那么巧,他们也在躲太阳。
不,或许,只有柳清濯才是。
因为那名女子,手上撑着把色彩鲜亮的油纸伞。
相隔甚远,又是背对,瞧不见面容,也听不清声音。
但想必很特别吧。否则他不会收起轻佻和胡闹,这样若有所思。
水迭澜对自己说该走了。却不禁读起那人的唇语。
『琥珀色的眼睛。』柳清濯这样说。
比起平日张口就来的一串溢美之词,真是淡如白水,完全不及格。
不过讲出事实而已。水迭澜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计较。
或者是他的表情太自然。
仿佛,有种许久许久,不曾得见的温柔。

这两天亲爱的脾气特别大。
态度也有些不自然。简直就是……
呸呸呸!亲爱的怎么会阴阳怪气呢?
一定是幻觉。对,都怪正午的日头太大了。
在傍晚的凉风习习中逃避完现实,他抬脚追了上去。
“亲爱的,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啊!
好容易追上了,并肩而行的佳人还是有点爱理不理。
左顾右盼,想寻个轻松有趣的话题。
奈何天不从人愿,妹心如铁。独角戏谈何容易。
珍而重之的对象迟迟不愿展露笑容。饶是惯于自说自话的柳清濯也多少生出一点挫败感,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便也渐渐沉默下来。
二人在寂静中将一条长街从头走到尾,又由尾逛回头。
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有看不过眼的人来多管闲事:
“公子,给姑娘买个香囊吧?女孩子家,是要人哄的。”
“唉,麻烦小哥告诉我,如果人家根本就不屑我哄,怎么办?”
男方仰天长叹。路遇知音般凑过来诉苦。
被连带拖来的女子略作挣扎,发现牵着的手已经甩不掉,也就不了了之。
“那公子可要下狠心,买个好香囊了。”看得真切的小贩笑眯眯调侃。
于是柳清濯豪气云天地转身撂话,“亲爱的,想要什么只管说!”
“……”水迭澜横他一眼。就算将摊子上的香囊都买下来,也不值柳雪庭一盏宫灯。
但小贩既欲成人好事又想生意兴隆,“姑娘你就挑个香囊,然后原谅这位公子吧?”
“……那个。”盛情难却。也不愿在大街上给人看热闹,她随手一指。
顺势望去,小贩立即笑眯了眼,“姑娘真是好眼光。那可是正宗的天竺货。”
“……亲爱的,我看你换个如何?”本来还在殷勤掏腰包的男方突然凝住了。
水迭澜慢慢摇头,“不,我就喜欢它。”
真的。光看他为此可怜兮兮愁眉苦脸就很痛快。

回到柳雪庭,意外地发现全员集合,似乎就等他们两个。
有什么要事宣布吗?别说通知,之前连预兆也没啊?
柳清濯满心疑惑却老老实实站到水迭澜旁边。
两位庭主似乎心情不错。尤其圣庭主,久候多时却不见愠色。
甚至还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阿濯。就等你呢。”
“……?”左顾右盼。大家真坏心,火烧眉毛还不给个提示。
这次却轮到零庭主发话:“柳清濯。只是让你看样东西。不必多虑。”
好吧。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谨遵庭主之令。”他认命地走上去。
檀木桌上平躺着一个细长木匣。盖子已经掀开。
实在的,分外眼熟。“不……不会吧?”
小心翼翼朝匣子里望去。里面是手镯。用了形状、成色和质地均是一模一样的黄澄澄透明珠子串成,数了数有十三颗——事实上,就是柳府的珍珠琥珀。
“哈哈……哈哈……”柳清濯干笑着转移了视线。最初柳府也曾考虑将到手的珍珠琥珀制成首饰,奈何十八颗是个相当微妙的数字,做镯子显长,串项链嫌短,就连用来打钗头凤都太累赘——终于只装进了匣子收起来。之后在狱中听某人说……
『全数换了银钱补贴医馆呢。那位水姑娘。』言下颇有几分敬佩之意。
啊啊啊。虽然早有预料,不过柳府曾郑重其事送给平南王四小姐作聘礼的珍珠琥珀转到亲爱的手上,就那么被她弃若鄙履地换银票,果然还是有点伤心。
如今当真串成了镯子,代表现任主人很果决,还是——“本来就不完整?”
两位庭主对视一眼。天圣表情愉快地说:“答对了。这是某位郑姓大官献给当今圣上的寿礼。并且私下暗示,集齐一十八颗珍珠琥珀,就能找到柳府的秘密喔?”
啥米?这下柳雪庭沸腾了。
隐门师徒显得跃跃欲试。水门主第一时间看向弟子。除去雪门主依旧不为所动,就连冷漠的轩辕天和高深莫测的冻姬都望了过来。接下来夜翼仗着轻功首先摸到匣子,正待拈起里边的手镯——“哇!”忽然大叫一声将木盒甩开。正翘首以盼的闇隐愣了愣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他用力拖到一边。斗门弟子趁机出手——孰料妖门门主技高一筹。
冻姬将细长的木匣捧在手里,还未细看,便轻轻『咦』了一声。
“什么什么?那东西究竟怎么了啊?”
闇隐看到妖门门主的反应,变得更好奇了,“难不成还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你以为是集齐十八颗珍珠琥珀就能完成一个愿望么?”柳清濯苦笑。
水迭澜却一本正经插话:“我更倾向于藏宝图。”
“也许是武林秘笈?”闇隐参与讨论。
柳清濯不禁抚额,“好吧好吧,两位真的想要我就去写一本如何?”
这样无论《柳氏秘宝》还是《柳叶飞刀》都任君选择啦!
“……柳公子。我想稍微确定一下,你有感觉到吧?”冻姬忽然不紧不慢开口。
贤门弟子愣了愣。不及回应夜翼就凉凉插入:“他当然有感觉。”
什么感觉?究竟怎么回事?有听没懂的闇隐和水迭澜满头雾水。
轩辕天似乎察觉到事情相当复杂,已经不声不响退到了一边。
“……”柳清濯干干一笑。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想太多。
可惜天圣不打算放过他。“虽然不足数,但还是要物归原主。阿濯,请收下吧。”
“……多谢圣庭主。”贤门弟子的回答听来分外无精打采。

事毕贤门弟子被单独留下。
与水迭澜道了别,闇隐抓过弟子就问:“那珠子上究竟有什么?”
“……嘶!”夜翼登时打了个寒颤。左顾右盼一阵,确定四下无人又离贤门门主足够远,才轻声说道,“冤魂,野鬼,死灵,怨念……总之很多乌七八糟的脏东西。”
“咦!?”闇隐大吃一惊。
夜翼不迭点头,“连我都觉得可怕。”然后用力强调,“所以你千万别碰!”
“那……阿濯不是很可怜……”居然被迫收下这种东西。
夜翼无精打采道:“也未必,说不定这玩艺就他能拿……”
“哎?为什么?”闇隐惊讶地问。
然后她看见门下弟子面露难色,眉头紧皱。
好一会儿,夜翼才下定决心般附耳轻道:“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也不十分肯定,但是我猜,那镯子散发出的味道,属于所谓的『尸怨柩』。”
“……”闇隐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等到天色发白,柳清濯才慢吞吞从正庭里踱出来。
“……这次特别晚。”相伴而行的路上,贤门门主率先发难。
对面那人立刻扬起大大的笑脸,“啊啦啊啦,亲爱的你在吃醋吗?”
“我是很吃惊。”醋你的大头鬼!
水迭澜勉力平心静气。“和那个镯子有关吧?”
“啊啊啊——事先声明!我可没有把那个镯子送给什么人当定情信物喔!”
柳家下聘礼的时候也不过是一盒珍珠琥珀而已。他绝对是清白的。
气不过掐他一把。“谁问你这个了!”
“啊——那——也没有跟其它姑娘交换手帕喔!”此地无银三百两。
暗暗咬牙。“被圣庭主留那样久,是不是……为了你的病……”
“是她今天看我特别不顺眼——开玩笑的,亲爱的我是开玩笑的啦!哎哟!”
伤疤没好就忘记疼的贤门弟子再度自食其果。抱腹蹲地。期间哭诉门主您真的太狠心了但是我这么爱你就算被虐待一万年也不会怪你的云云。
水迭澜头痛地呵斥:“柳清濯!”
“……有。”蹲在地上的那人语调终于正经了些。
举起手,捋下袖子,“放心吧,亲爱的,圣庭主留我那么久是在做这个。”
腕上戴了镯子。不用凑近就知道是珍珠琥珀那串。
“好像……比之前亮?”水迭澜看出有些不同。
收回手,柳清濯慢慢点头,“嗯。圣庭主把每一颗都灌了灵力。”
才这时辰就能完事出来已经算是很快。
“每一颗……为什么?有这个必要吗?”水迭澜狐疑地追问。
柳清濯嬉皮笑脸道,“有备无患——哎哟——亲爱的你真不好糊弄呜呜呜——哎哟!”
“这副镯子确实有问题对不对!?”有事要问,岂能让他混过去。
贤门弟子叹息,“唉……大概,这副镯子之前的主人好像有点走火入魔。”
“给我说清楚!”恼怒地拧起他的耳朵。
“疼——亲爱的我好疼——我招我这就招——亲爱的我招还不行吗?”
哀兵战术失败。柳清濯只得乖乖解释:“珠宝玉器会吸收周围的『气』。像护身符之类的就是利用这种特性。而且纯度越高的宝石效果越好。串这副镯子的是上好的珍珠琥珀,所以才会有这么重的邪气……大概之前的主人确实有点问题。不过,因为我也一样,就无所谓了。圣庭主将这玩艺交给我处理的确是最恰当的。”
“你只是受害者,既没有那种能力,又毫无武功……”怎么会无所谓!
呃……“所以圣庭主才会费心往每一颗珠子里灌灵力啊。”
“……”真的没问题吗?
站起身,柳清濯说着就往旁边蹭,“安啦,亲爱的,一有危险我就逃跑~”
“……你说的。”没拒绝,顺势揪住那人的衣袖。
老天保佑,他一定要平安无事。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2-3 00:48
以下引用闇之隐者于2008-12-1 19:27:49的发言:

……不是衔草节环?【殴飞】所以到底看到了什么啊我好好奇Orz
那美人是柳清氏吗?柳清濯居然连九啥坛都去了,(其实我觉得分裂得还不错……)然后然后……原来是特意被人家收留的Orz……
……发现我看完别人的文尽说些些疑问句 - -|||


……啊!
对喔!应该是『衔草结环』的![写的时候我都在想什么啊扶额]
……算了,大家在心里边改吧[喂!]

那幅画是柳清濯娘亲的肖像啊XDDDD~~

不,柳清濯没去过九漓坛。
是之前柳家为了救他,四处寻医问药。
正经法子都不管用,最后就考虑到歪门邪道了。
所以才说是『正正经经投了拜帖』的。
而九漓坛一看是柳家这样有权有势的主儿,再加上送来那么好的实验材料,所以也乐意帮忙出主意,如此而已。要说的话就只是柳家在跟九漓坛交涉。
因为本人不同意,九漓坛事实上根本连柳清濯长什么样都没见过XDDDD~
所以柳清濯才会说『我跟九漓坛又不熟』啊XDDD~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2-4 13:05
荒庭十五题•其之十•琥珀[后篇]

贤门弟子没有违反他的承诺。
事实上,是毫无机会。
道理很简单。夜翼第三天就将郑姓大官捆过来了。
虽说端午没到,大清早就看见肥得流油的肉粽对胃口不好,但柳清濯还是非常感激隐门同事的一片心意——两位庭主不闻不问——也要感谢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深吸口气。所以……把一切烂帐都算到猪头身上就对了!
“我不知道你从谁那里听来的,不过应该是说柳家当年灭了柳清氏,然后将长生不老的秘方据为己有,集齐十八颗琥珀就能找到『钥匙』——诸如此类有够愚蠢的事情吧?”
话音未落便看见郑姓大官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疲惫地抹脸。“为什么这种话也会有人真的相信……”
“不是假话!你就在这里!”柳清氏的末裔。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嘴角抽搐,“该不会,你把那盒琥珀献给圣上,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有人告诉我,这是唯一的方法。”还洋洋得意。
无语问苍天。“……话我已经收到。你可以瞑目了。”
“你说什么!?”有听没懂。
柳清濯长吁口气,“听着,柳家灭了柳清氏获得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那十八颗珍珠琥珀价值连城,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什么秘密都没有。”瞥一眼那张写满怀疑的脸,他慢慢微笑,“但看在传话的份上,长生的一半,我可以免费教给你喔?”

夕阳残照,闇隐在房间里剥橘子时,夜翼被请走。
主要是托他将郑姓大官物归原处。
保证没有缺胳膊断腿,嘛,再多就不知道了。
至于柳清濯要如何跟水门主解释;嘛,别人的家务事实在不是他能管。对吧?
总之能让天字第一号妖孽欠下人情,隔天还有负荆请罪的剧码可看。
助人为乐的隐门弟子感到很满意。
完成附带任务时也就招摇了些:
众目睽睽之下,半截树枝牢牢钉在摘星楼的金漆牌匾上。
客舍青青,柳色新。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淡去。
女子收起伞,抬首仰望眼前的建筑物。
与天子脚下常见的深宫大院相比,它实在有点小巧玲珑。
事实上,是中原少有的八角楼——每尾飞檐都挂了一串银铃铛。
有意无意地,这幢建筑本身,就是个放大的法阵。
画地为牢。而且一笔一划都在针对访客。
不过这算正当防卫。弱者总要寻个感觉安全的地方。
淡淡微笑着,她抬脚跨进楼门。
人比预想的要多。尽管如此,目标还是一望而知。
她冲系着双鱼玉佩的黑发青年慢慢微笑:你我已非初次见面。
“濯公子。”一口吴侬软语轻轻唤道。

登时语惊四座,万籁俱寂。
可不?平常是『阿濯』;正式场合叫『柳公子』;忍无可忍会喊『柳清濯』;迎来送往的姑娘们惯呼『五爷』,『柳五爷』;偶尔知情人士尊称『柳清公子』——至于这一声仿佛含情脉脉的『濯公子』——柳雪庭几乎所有人都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众目睽睽,柳清濯顿觉芒刺在背。
若非旁边有水迭澜,后面就是柳雪庭主,他老早掉头转向夺门而出。管啥三七二十一,先泪奔五百华里再说。郁结之下索性抱腹蹲地:“姑娘你害死我了。”
“公子用族令召我前来,该知道妾的身份才是。”她恭谨地低眉轻道。
对方只是蹲地碎碎念:“柳清早灭门了,你会真的听才怪……”
“那,公子觉得妾是为何而来?”女子嫣然一笑。
苦着脸,柳清濯开始揪头发,“我哪知道?”
“……妾倒觉得,公子很明白呢。”人心本来深不可测。
她侧过脸,“您轮廓像彻少爷。只是远没有他帅。”
“是啊是啊我就是接了爹……”不如娘家人好看还真是对不起啊!
明显自暴自弃的黑发青年念到中途陡然惊醒,“等一下!”
女子笑微微看过来。温眉婉目,端的是如水婵娟。
“直接跳过我娘,还叫那个传说中的外公『彻少爷』……这位姑娘,欺骗纯情青年的感情是不对滴!坦白从宽,咱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你究竟几岁了?”他正色问。
下一秒贤门门主果断出手,将弟子掐回原形。
她眼中掠过好笑的神采,“山中生活不知年月,一百还是两百,妾也记不清。”
“太过分了,八百年没艳遇,碰上就是祖奶奶……”不禁泣血哀悼。
……敢情柳五爷还真想怎么样啊?
水迭澜率先狠掐一记。其余人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女子旁观这场闹剧,淡淡微笑。“濯公子,妾现在相信了。”
“呃?”主角疑惑不解。
琥珀色的眼瞳望过来。表情像是欢喜又仿佛忧伤。
她说:“您的魂魄,只剩一半。”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甄零抬手拔剑,被身旁的天圣按住。闇隐摸了摸扇子,夜翼已经蹿上房梁。冻姬薄唇微弯,浮出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受此影响,雪流星面无表情地祭出双环。
水迭澜扯住身旁人的袖子,拉他后退;柳清濯却一动不动。
轩辕天谨慎地迈出脚步,有意无意站到了贤门前边。
女子仿佛毫无所觉,“彻少爷总是高深莫测,很难捉摸。”
“我出生前伊坟上的草就有半人高了……”拜托别把烂帐爷债孙偿。
她噗嗤笑出来。然后满目怀念地说:“妾一看就知道。您连性子都像他。”
现下又转到『遥想当年』的暗恋剧码了吗?
“我说啊……”贤门弟子只觉得右边眼皮一跳一跳。
抬手抓抓发尾,带点烦躁地问:“虽然这件事太蠢了实在很不可能——但以防万一我还是稍微确定下——你煽动朝廷收集十八颗珍珠琥珀,难不成想复兴柳清家?”
“若妾说是呢?”女子含笑反问。
嘴角抽搐,柳清濯干脆地说:“别做梦了。”
“妾,可是好容易等到柳家灭门啊?”她笑得狡黠。
柳清濯翻翻白眼,“还没呢。等我入土先。”
“公子,这话大逆不道。”她强调。却笑意盈盈。
贤门弟子咕哝了句吓不死你的。“顺了会掉脑袋。我不晓得你怎么诓的,总之他深信不疑,还在寿筵上大肆吹嘘,朝廷现在满城风雨。为安全起见,圣上很乐意将柳氏末裔放到狗头铡下过一遭。这就是你要的吗?”
“……妾以为,『钥匙』该传到公子手上了?”沉默半晌,女子突然问。
黑发青年露出一副『终于等到你』的欣慰表情。“所以我说快醒醒。你觉得柳家为什么会许世仇过门?娘是族长,跟他们不共戴天耶!”
“难道——!?”女子细细一想,惊讶地叫出声。
柳清濯点头如捣蒜。“是基本诚意吧?当面销毁柳清族长的信物。”
“这……,妾真是没想到……”她略显遗憾地叹息。
女子偏了偏脸,“本来还想看您戴在手上呢。”
“……所以,果然不是为了柳清家。”轻柔低缓的女音。
是天圣在说话:“身负七七四十九项诅咒而能活到今天,作为清修出来的术师,这实在很了不起。邪气极重,但里边肯定没有『尸怨柩』。用不存在的秘密煽动朝廷,你想要那一十八颗珠子——为什么?”
“妾本孤女,机缘巧合被柳清一族捡去,赐个家姓养在山中。虽清修百余年,却已是天命将近。在大名鼎鼎的柳雪庭主跟前,岂敢班门弄斧。”女子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贤门弟子却摸摸鼻子,凉凉道你不必太谦虚。
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王侯显贵嘛,你诅过来我咒过去,降头毒蛊是流行趋势。话说回来,有人作法就有人破阵,『转嫁』就是其中的一种。树大招风的柳清氏由于太常首当其冲,难免会动下歪脑筋:严格挑选资质上佳的女童,赐姓养在山中。她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从不和外人接触。被告知选为神使,终日就是从肉体到心灵的苦修。
“噗——。神,神使?”隐门师徒率先喷了出来。
“还有将来要为天下苍生献出性命呢。”贤门弟子耸耸肩说:“当然是骗人的。不过想让她们乖乖炼成专用的『替身』而已。讽刺的是,没多久柳家就在朝上参了一本。少女们隐匿在无名山野间,官府追捕残党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理会这些人。结果柳清氏抄家灭族;那些女童不少却由于刻苦清修,当真得道升仙。”故事完。
顺手指向眼前人,“喏,这位就是其中之最。”
“……濯公子真是的。妾明明就属于天资驽钝的那一群。所以才会在十四岁那年,下放到彻少爷身边当三等丫头使唤。”她笑眼弯弯地纠正。
而且说什么得道升仙,其实无非活得比普通人长罢了。
但是贤门弟子怪叫起来:“背负几乎跟『尸怨柩』同等程度的诅咒,还能活个两百年,扯什么天资驽钝啊!祖皇奶奶你饶了我吧!”
“公子。妾自知愚昧,时时谨记笨鸟先飞,下放后仍不敢懈怠。彻少爷虽有些喜怒无常,却从不刻意刁难下人。每日都能赶在睡前做完功课。”女子失笑看过来。
想一想,她又说:“妾的诅咒乃经年累月积蓄而成,到现在,也是阳寿尽了。”
“呜呜呜亲爱的我讨厌认真的人!”柳清濯哭着就朝身边扑过去。
也不管恰好以同种特性著称的水迭澜正在满头黑线地瞪他。
天圣却忽然移步向前,略显烦躁地问:“这么说因为天命将至,你想看看故人的后裔。但这不能说明珍珠琥珀的问题。那十八颗珠子不能救命,你似乎也无此想法——那么,收集它们来,做什么?”
“妾只是想为痛苦的人们做最后一件事。”女子眉眼弯弯,笑如春花。
说着偏脸望向贤门弟子,“可以的话,还望公子助力。”
柳清濯内心『咯噔』一响:来了。

阴风大作。
贤门弟子半蹲在地,按着胸口低咳。
两条细细的黑雾自他脚底升起,缠缠绕绕盘旋而上。
水迭澜惊惶失措地伸手,黑雾有意识般朝她卷去。
轩辕天拔刀格挡,却仿佛砍了棉花;兵器被越缠越紧,眼看就抽不出来。
咬咬牙,柳清濯硬是站起身:“回来!”
缠住兵刃的黑雾分成两束。更细更窄的那一条迅速往贤门弟子的方向靠拢。
力道减弱。轩辕天趁势抽刀急退,带走水迭澜。
眼见斗门弟子不顾反抗,硬将贤门门主拖到安全距离,柳清濯才跪了下去。略一放松,血就从喉头涌上来,满嘴腥咸。乱流在七经八脉里翻卷,威胁着要破体而出。
真是的。这岂非教他想苦笑都不能了吗?
腹诽地喃喃默念,却竖起耳朵,脑子飞快计算着双方的间距。
不能出错。八步……现在变成七步?
“勉强用盈魂控制,您真的,也很顽固呢……”越来越近了,五步。
屏息凝神,贤门弟子忽然抬眼微笑,“……多谢夸奖。”别停下,过来啊!
女子却站在一步之遥,抬起水袖。黑暗喷薄而出。
糟了。脑子里冒出这句的时候,柳清濯发现他已退后三大步。
浓重的雾团很快盖过细细的黑气。一齐向近在咫尺的贤门弟子卷去。
天圣寒着脸拔下簪子,抢在甄零出剑前往横里一划——
——『唰』。厚厚的黑雾在青色光芒下蒸发殆尽。
女子颇为无奈地看着这幕景象。
等的就是这一刻。趁对手调整未及,贤门弟子卷起衣袖。
冲到她脚边,右手画符;左手凑到嘴边,往腕上的镯子咬去。
线断。十三颗珠子悉数掉落,有意识般朝八向滚动。
光芒闪烁。画地为牢。
原始而精简的,八方阵。

<TBC>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2-5 16:29
阵法结成。
才生出这个认知,贤门弟子就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双手掩口咳得正欢。
嗓子撕裂般痛。乱流在身体里肆虐,血气翻涌,胸中憋得难受。
却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巴。
仿佛怕一张口,就会吐出五脏六腑。
自食其果。事态危急,原就是勉强行动。
现在精神松懈,被紧张感忽略的疼痛当然会变本加厉报复回来。
脑中有声音在评论。事不关己般冷嘲热讽,吐糟得好生愉快。
仿佛,体内另住了个割裂一切的灵魂。

眼见柳清濯倒下,水迭澜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轩辕天盯着贤门弟子脚下的黑雾,想起适才的遭遇,蹙眉急追。
奈何水迭澜救人心切,硬是比他快一步。
黑雾再度向贤门门主袭来。
她咬咬牙原地不动。然后鼓足了勇气定睛细看:远望是无数细尘微粒,到近处却像捕猎网——由一个个黑色圆点编织而成——不对,是无数张狰狞的面孔!
水迭澜倒抽一口冷气。却不肯后退,甚至试图跨过去搀扶那人。
闇隐急急挥出扇子,扑了个空。夜翼在手心里捏把冷汗,继续配合轩辕天一左一右悄悄挨近贤门门主。甄零看向身边,她表情烦躁地摇摇头。雪流星却显得无动于衷。
恐惧的疙瘩爬满手臂。水迭澜却抿紧嘴唇,直直盯视着一步之遥的黑雾。
『它』速度不快。或许,看清楚了就能躲过!
阴风开始在贤门门主脚下打转。
天圣沉下脸,作势扬簪——有人比她快。
“去!”起手结印,冻姬轻轻低斥。淡蓝火焰应声而起,在贤门门主脚下围了一圈,没多久便将黑雾烧了个干干净净。轩辕天停步,夜翼也乐得掠回闇隐身边。
水迭澜感激地回望妖门门主一眼,旋即倾身照顾柳清濯。
甄零朝情人招手,要帮她将簪子插回发髻。
天圣乖乖交出珠钗,同时意外地瞥了瞥冻姬。
“我不过想问问这个八方阵。”妖门门主淡淡一笑。

众人这才关注起另一件事。
齐齐望向那名女子。只见她试着突围,奈何四向八方,总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拦住去路;几次三番,怎么也走不出脚下规规整整的多边形。
画地为牢。她脸上渐渐显出不豫之色。
闇隐不禁啧啧称奇。隐门本来擅使机关,像这样简单实用的陷阱,随身带它十个八个也不嫌多。而她旗下的大弟子早就绕着十三颗琥珀围成的囚笼转了好几圈。
一只手伸出去,“咦?”
想碰碰那层透明障蔽的夜翼惊讶地叫出声。
难以置信地又踢出一脚:挥空,面前根本什么也没有。
非但如此,他的右腿还轻而易举越过了界线,一脚踩入八边形内。
“喂喂……”嘴角抽搐。这会不会太夸张?
冻姬旁观好一阵。忽然走上前来,“何不进去试试?”
“吓!?”夜翼以万分之一秒之差,有惊无险地躲过妖门门主的幕后推手。
偏她还略感遗憾地撇撇嘴,“……可惜。”
妖门门主毫无反省之意。一望而知。
“喂——你——”夜翼气结。却也明白冻姬天生就这样。
只得郁郁蹲回某人身边效仿柳氏控诉。“呜呜呜门主她太过分了——”
“噢,噢,翼师傅乖乖~”闇隐笑笑摸头安慰。
而妖门门主理所当然对此听而不闻。“敢问那边的柳公子,可歇够了?”
“我要卧床半天明儿请早……”难得享受美人恩的谁谁谁很自然乐不思蜀。
微微红了脸,水迭澜轻轻推他一把,“别闹,快起来。”
“不嘛~人家不嘛~”『大』鸟依人状。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众人齐齐翻个白眼。无语问苍天。
真是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天圣轻咳一声,“柳清濯。”
“……在。”无精打采地拖了长音,贤门弟子不情不愿地松开佳人。
站起来走到八方阵前,“不瞒诸位看官,这就是茅山祖传的正宗绝学——笑什么笑?夜公子,出身很重要,道家的流派说是非常严肃的!”
隐门门主噗嗤一声。旁边大弟子早弯了腰。水迭澜无言扶额,考虑别管这家伙的身体状况照掐不误,反正伊从来伤疤没好就忘疼。甄零与斗门师徒稳住了表情。
天圣抿了抿唇,明显陪着某人在硬撑。
“……原来如此。全无修改么?”只有妖门门主若有所思。
柳清濯挑眉,“不愧是冻门主。没错,起源的那个,分毫不差。”
断绝六路隔离八方,身在界内心外无物。
这就是道家创立此阵的初衷:不受任何干扰地清修。
“断绝六路隔离八方,又是道家的清修阵法……柳公子,你倒真下得了手。”
妖门门主淡淡撇嘴。
“哪里,冻门主谬赞了。”贤门弟子躬身作揖,展眉微笑。
举凡清修,皆是对身心的锻炼。贪念,痴愚,执妄均为人魂之『负』;是以要借助法阵隔绝六路隔离八方,排除一切干扰,将精神引入『正道』。
而所谓诅咒,无非利用人的爱恨情仇。恰巧是排除的首选。
易言之,未经修改的道家八方阵对常人影响不大,却是负咒者的天敌。
其中自然有那女子,更包括被下了『尸怨柩』的柳清濯。换句话说,待在这座本身就是大型八方阵的楼里,他们谁也不会太好过。而且,两相比较,贤门弟子处境更糟。
偏柳清濯不惜折己伤人。非但选在这座楼里会面,还在此基础上为女子画出一座牢笼,兼又辅以十三颗珍珠琥珀蕴含的天圣灵力;简直将法阵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问题是,女子清修多年,各方面都比贤门弟子强上百倍。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纵使困在阵中,她也仅只面露不豫之色。
而为着将其画地入牢,柳清濯已经结结实实吐了一滩血。
收支未免太不平衡。贤门弟子却连眼睛都不眨。
他知道以弱胜强要付出什么代价。
舍得。对敌人不客气。待自己也够狠。
冻姬感叹的就是这一点。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8-12-7 20:27
阵中的女子闻言愣愣站了好久。
须臾,她望着黑发青年轻叹:“所以,妾才说公子整个儿都像他。”
“伊算来投胎两轮了,正包着尿布呢。”凉凉接茬。
柳清濯爬爬发尾,“比起这个,我们探讨你的来意岂不更好?”
“……妾愚妄。斗胆问公子年岁几何?”女子淡淡微笑。
犹豫了好久。贤门弟子苦恼万分地报出一个数字,“二十三。”
“妾失礼。敢问公子这些年来什么多,什么少?孰者短,孰者长?”
这是要做人生指导吗?
“小子多,姑娘少。金莲短,青丝长。”随口胡诌。
女子噗嗤笑了。“公子看来很幸福。”
“啊啊。”就算是吧。贤门弟子敷衍道。
不料她却将琥珀色的眼瞳深深看过来,“真的吗?还是说,这么想的——只有一半?”
“……姑娘何出此言?”柳清濯似笑非笑地回望。
女子却认真起来。静静说道:“妾看了百多年。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不幸福。”
“……”贤门弟子无言扶额。开始了。所以说他讨厌认真的家伙啊啊啊!
琥珀色的眸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遥远的天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尝试转移师父下给某个囚犯的诅咒,这是考试。妾失败了。然后被驱逐出山,派到彻少爷身边当粗使丫头。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主子。有时妾会边挑水边想,这样下去也不错。”
然后柳清家突然被人在朝上参了一本,就此灭门。
“……官兵到来前,彻少爷遣散了所有家丁。当他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妾正带着领来的碎银逃到皇城门外。好容易找到人家收留,安顿下来;妾突然想到,若是能好好地转移厄运的话,彻少爷也许就不用死了。”从此,她开始自愿地成为别人的『替身』。
贤门弟子呻吟道:“拜托,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自然没有。但妾当时只会这样安慰自己。”女子淡淡微笑。
琥珀色的眼儿泛出一点自豪的神色,“而且妾意外地很适合这种工作呢。”
“那是啊……柳清家可不会没事往水里扔钱……”柳清濯喃喃低语。
女子含笑看过去,“虽然如此,前来寻求帮助的人几乎没有谁心存感激。一开始妾很沮丧,认为天道不公。日久年深,才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低低轻叹,“即使成功,妾以己身替人负咒,因此而变得幸福的,却一个也没有。”
“当然的吧?哪来这么便宜的救世主。”贤门弟子无奈道。
“……如此浅显的道理,妾却花了半生才学会。”
自嘲地笑笑,女子慢慢点头,“人生在世,本就是忧伤多,欢喜少;幸福短,烦恼长。终于明白过来之后,妾就常常问自己,为什么?”
所以说做人不要想太多。嘴角抽搐,柳清濯觉得左右眼皮都一齐跳了。
“公子也算半个同道中人。该知道那黑雾里有什么。他们死不瞑目,遗留人世的面孔才会如此狰狞。说来讽刺,明明生前恨得这般决绝,真正化身诅咒了,却什么意识都没有。不过借着残留的力量盲目破坏而已。”女子好笑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缓缓捞开长长的水袖——莹白如玉的腕上,空空如也。
贤门弟子挑高眉毛。不对!还是有东西的。“竟然自断左手……”
淡淡的黑气萦绕在空空如也的腕口四周。仔细看,隐约还形成了一方利爪。
适才包拢过来几可铺天盖地的黑暗,就是从这儿破体而出的吧。
“妾只是想弄明白。所谓诅咒,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才发现,生前它们或许怀着各式各样的情感,但如今,根本什么也不是。既非善良,也非邪恶,纯粹失了控的力量而已。妾能用,公子能用,并无差别。”只要条件具备谁都能操纵。
女子淡淡微笑。“其名为『混沌』。或者说,『无』。”
“……你是笨蛋啊?所谓善良与邪恶,衡量的标准不就是人类吗?失了控的力量就会伤害别人。放任不管就会危害社会。这种东西,还扯什么『混沌』?”柳清濯哼道。
她笑了。琥珀色双眸欣悦地望过来。“是啊。公子也知道。那是人类的标准。”
“你自己不也是人吗?”贤门弟子嘴角抽搐地说。
女子赞同地点点头。“公子说得对。所以妾难免偏心地想,只要世人都归于『混沌』,就没有烦恼或痛苦这回事了。幸福快乐本来很简单,只要不当人就可以了。”
“所以,你才去收集十八颗珍珠琥珀的吗?”天圣冷冰冰插话。
女子轻轻笑起来,一脸恬静温柔。“是。妾不像公子这样背负着现成的『尸怨柩』。若就这样死去,七七四十九项诅咒只会化整为零,随风而逝。要在死后放出等量的『混沌』,得借助上等宝石才行。妾所知效果最好的,就是柳府的十八颗珍珠琥珀了。”
“……而且。你也已经『吃』掉其中五颗。”天圣蓦地握手为拳。
寒着脸,柳雪庭主表情肃杀,“没急着拿剩下的十三颗,是想钓出柳清濯?”
“……您太看得起我了。”女子闻言一愣,随即不可思议般笑着摇头。
说着她满眼怀念地望向贤门弟子。“妾的确很想见见濯公子。从知情者那里得到可能的消息后就设法借宿摘星楼。要碰上并非难事。那些珠子好歹是人家辛辛苦苦收来的,惟恐遗失还特别串成了镯子。借口鉴别真伪拿走五颗已经很不容易……”
“……”所以假如一切顺利,不久就会传出郑姓大官暴毙身亡的消息了吗?
天圣不说话。深深看着阵中的女子好一会儿。
许久许久,她才开口:“……你本来这样喜欢人类。”
“妾的感情一直没变。只是,现在表达方式稍微不同。”她笑着回答。
死寂。柳雪庭众默默注视阵中女子良久。
闭上眼。又睁开。天圣深吸口气,“贤门听令!”
“弟子在。”柳清濯不等水迭澜反应便笑嘻嘻站了过来。
青发金瞳的女子深深看过来,“为柳清氏善后。”
“谨遵庭主之命。”系了双鱼玉佩的黑发青年笑着躬身接令。
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水迭澜下意识揪紧贤门弟子的衣袖,天圣默默在心中叹气。她只能做到这样。剩下的就看柳清濯自己了。“其余人等,打道回庭!”

踏上归途的柳雪庭众一路都很沉默。
“翼师傅。假如我们活上两百年……也会不知不觉变成那个样子吗?”
走着,走着,隐门门主忽然轻轻发问。
“怎么会!我就活了……”夜翼直觉反驳。陡地沉默下来。
他忽然忆起自己一直在寻找谁,陪伴谁。没有时间去思考太多。
冻姬冷冷淡笑,“……人没什么不一样。”
“……门主?”轩辕天低低问道。
众人这才发觉雪流星呆立不动,已经落后一截。
甄零第一时间回头,目光忧虑地望向天圣。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柳雪庭主双手交握。似乎在阻止自己露出丝毫脆弱。
人与天是互相影响的。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苦修起家的术师本来清正贤明,无欲则刚。
却也被紊乱之气『侵蚀』得如斯疯狂。
天下乱世——她,果然是越来越没有时间了么?

水迭澜不懂柳雪庭主为何要贤门听令——咒术,不是妖门的管辖范畴么?
她下意识揪紧身旁人的衣袖。或者,也是不想去弄明白。
“亲爱的。”手上传来一阵暖意。偏脸看到贤门弟子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握紧女伴的柔荑,柳清濯说:“我娘年方二四就死了。”
“……你?”水迭澜愕然。他平日从来不说这些事!
虽然谈不上刻意隐瞒,但只要她没问,柳清濯就绝口不提。
黑发青年微笑,将女伴握得更紧。“许是自幼生得漂亮,又天赋聪明,做什么都很顺利;她深信运气永远在自己这边,样样都要比人强。但不知为何,在术法这一块,老天爷偏偏将所有的恩赐都收了回去——她终究,只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姑娘。”
“……阿濯……?”水迭澜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他究竟想传达什么?
贤门弟子却只是淡淡笑着,将话题继续下去:“偏偏她就是不服。非要用普通人的体质以身试险,总是失败,换来反噬的满身伤病。一年里有八个月的时间在卧床休息,每回去请安,都会闻到说不清的药味。她本来有双即使在江南女子中也称得上特别漂亮、黑曜石般的明眸。死的那年,却始终睁着琥珀色的眼睛看我。”
“……!”水迭澜浑身颤抖起来。
脑中迅速浮起那一天的情景。柳清濯望着打起油纸伞的女子,表情若有所思。
她忍不住读了唇语。他说:“琥珀色的眼睛。”
……这算什么?圣庭主将事情特别交给贤门又作何用心?
各式各样的疑问在江南医家女的脑子里兜兜转转。思绪乱作一团。
然后难得正经的男声轻轻唤回她的神智。
“亲爱的。这件事,……能不能让我单独处理?”商量的口吻略显迟疑。
水迭澜定定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这个人如此熟悉。现下却似乎有些陌生。
他仿佛什么都愿对她说。又好像有更多的秘密要带进棺材里。
柳清濯。是柳氏清濯,抑或柳清氏濯?
她其实不确定。“……”
“亲爱的?我开玩笑的。庭中事务,贤门门主当然不能缺席……”
他笑笑看过来。插科打诨一番,显然准备放弃要求。
幻象益发清晰地在脑中浮现出来。那一天,柳清濯看着打起油纸伞的女子轻轻道出『琥珀色的眼睛』。表情如此自然。仿佛,有种许久许久,不曾得见的温柔。
“……我在巷口等你。”水迭澜突然出声打断贤门弟子的碎碎念。
黑发青年愣了愣。随即扬起灿烂的笑容扑过来,“亲爱的你真好~那么可否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顺便给我一个胜利之吻……啊,不然借你的幸运荷包也行呐~~”
“……”她不像寻常姑娘那般习惯随身带着绣囊环佩之类。
要说有,便是不久前柳清濯买给她的香包。他会开口讨要送出去的小玩艺,这种事本身就不寻常。水迭澜慢慢将绣囊塞到贤门弟子手上,“……弄脏了要赔。”
然后在黑发青年『没问题我连摊子一并买下来』的许诺中离开。
这个人如此熟悉。有时又那么陌生。他仿佛什么都愿说。又好像有更多的秘密要带进棺材里。柳清濯。是柳氏清濯,抑或柳清氏濯?自己其实从不确定。
她只知道,无论哪一个,都如此令人放心不下。

女子静静待在方阵中,目睹黑发青年恋恋不舍将女伴送出去,又转回来。
然后她毕恭毕敬垂下眉眼,“柳清爷。”
“……你又知道了?这真是令我火大呢。”对方似笑非笑踱过来。
女子垂眸敛眉,静静微笑。“妾说过,您整个儿都像彻少爷。”
“本来讲古也无所谓。你随便说说,我姑且听听,就当服务美人了。”
黑发青年做出无奈状耸肩。“可惜圣庭主看来是不会允许。”
“爷若一开始就在……妾怕是要提早上路了。”女子抿唇笑道。
毫无畏惧。她似乎还有些开心,“幸好那位姑娘帮忙拦着。”
“她可没拦到最后喔?”黑发青年懒懒托腮。
女子轻轻呵笑,“够了。妾已经很明白濯公子的看法。”
琥珀色眼瞳闪闪烁烁。话锋陡转,“现在,爷又怎么想?”
“喔。你希望呢?”轻轻松松将问题抛了回去。
女子微微苦笑。“妾可不敢想。不过,也许——”
“那还真难相信——说吧。”黑发青年慢吞吞挥手。
女子答谢一声,这才缓缓抬脸。“爷也讨厌麻烦吧?”
“喔?姑娘要自裁?”那敢情好。他笑眯眯答。
女子淡淡微笑。“妾身已是混沌之巢。爷肯帮忙,那又何妨?”
“……哼。看来,汝之所求才真正麻烦。”黑发青年嗤笑。
女子低眉轻道,“妾斗胆。爷的魂魄强分两半。盈魂轻而正,不适合这样邪气缠绕的身体。荒魂重且浊,属性又与诅咒相融,本该出来掌控局面。虽有高人封印,您能以意志相抗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久。失衡至此,何苦逆天而行?”
弯弯眉眼,歪头而笑的黑发青年看来几乎算可爱了。
“干卿……底事?”跟嘴里吐出的刻薄字眼毫不相称。
女子顿了顿。然后微微躬身,“……妾失言。”
“的确是。现在看着你,总有一种杀人灭口的冲动。”
偏脸,黑发青年露出爽朗的灿笑,“幸好本来就打算这么做了。”
“此身不足惜。不过爷本同道,奈何不认。”女子淡淡回话。
紧紧盯着眼前人,她说:“您亦是『无』。”
“……有趣。”黑发青年蹲下身来,歪着头灿烂地笑。“从刚才开始就『虚无』,『混沌』的。一直就很想问了,以这种被污染到不能见光的身体,你还敢自称『并非邪恶』啊?”
“……!”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油纸伞。
贤门弟子见状叹了口气,“毕竟聪明。要是没带着这把伞来,我本来还想直接拆了这座楼,留你在这晒晒。正午阳光最好,你可以从手腕开始消融,慢慢享受到死。”仰首向天,脸上是无比真挚的表情,“可惜。真是太遗憾。”
“……柳清爷。”女子后退一步。
黑发青年爽朗地笑:“算啦。我也不想抢如花美眷的油纸伞。反正,办法有的是。”
“柳清爷。您,真的……是『无』呢。”女子以一种复杂的敬畏表情低语。
贤门弟子只是叹口气,凑近前去苦口婆心。“我说啊,你活了足足两百年吧?第一项诅咒是何时转嫁的?『灵』会受『气』影响,事实上,打那开始无论承认与否,你的心就开始受诅咒侵蚀。黑暗渐渐与你同在。为什么会有自断左腕的想法?你真以为,一切完全是在自己控制下?狂热的救世主意识本来就很变态喔?”
“什……妾……那不可能!”女子终于变了脸色。
拍拍灰尘,黑发青年笑得天真烂漫,“嘛,这种事除了那团黑暗谁也不会知道。我也不敢肯定啦……不过,万一是真的,你怎么办?这是诅咒喔。只要有一秒钟的疑虑,你就不可能成为『虚无混沌』;绝对,会输掉哟~”
“妾……”脸色苍白。女子只觉连身体都开始僵住。
贤门弟子却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慢慢蹲下身。同时口中碎碎念道:“本来八方阵每个角都需要珠子,但托圣庭主灵力强大的福,十三颗要压制百年道行已经绰绰有余。其中五颗已经被你『吃』掉了,还能顺利进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啊,说到这里,琥珀是能烧的,你知道吗~?而且在燃烧的时候,原本积蓄的灵力会一口气全放出来喔~?”
“……那,妾可要感谢柳清爷了。”女子抽动嘴角,勉力微笑。
只有三味真火才能燃尽不净的灵魂。普通烧法只会祸患无穷。
将火折子凑近目标,黑发青年脸上是阳光般爽朗的笑容。琥珀本是树脂凝成,柳府所藏又是纯度极高的上品,很快就噼噼啪啪烧了起来。“姑娘不必言谢。我可没打算让圣庭主挑毛病,既已领命,自然要收拾干净的。”说着自怀中摸出水迭澜交付的绣囊,不紧不慢地撕开,一股清冽的香味旋即弥漫开来。“闻闻看,是不是也认识?”
“……这是……婆……罗……门……花……”女子几乎喃喃不成语。
贤门弟子笑容可掬地看过来。“答对了~!就是干净到肃杀的婆罗门干花喔~!确实很正宗的天竺货呢,居然没骗人。哎呀,亲爱的非要这个,简直吓死我了……”
女子惊得说不出话。难道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并未背负诅咒!?
“不……这是不可能的……”每一件事都在证实柳清濯身中『尸怨柩』的真实性。
黑发青年笑嘻嘻点头。“当然咯~不用怀疑那个。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知道这东西对背负了诅咒的肮脏身体而言有多可怕哟?大概,真的会连元神都烧个一干二净喔?”
“柳清……爷……”女子的上下牙齿开始打架。
贤门弟子爽朗地笑:“咦咦,别在这节骨眼上求饶,会晚节不保喔?立志要让世人变成混沌,首先就该有将自己一切归零的觉悟吧?”
“妾……咳咳……”八方阵内已烟火弥漫。
黑发青年笑嘻嘻地瞅着女子裙裾上的青色焰花一路向上蔓延,“不要动摇。否则,你就只能以『被诅咒控制想要灭世而不自知』这种悲惨身份存在到魂飞魄散那一刻喔?”
起手,一把婆罗门干花自绣囊开口纷纷扬扬落入方阵内。
八角楼里霎时弥漫着一股清冽得肃杀的香气。
青色的火焰益发炽烈。
尘归尘,土归土。

『您也将踏上同样的不归路。柳清爷,这就是妾的诅咒。』
隐隐约约知道那女子没有说错。
这具与荒魂日渐同化的负咒之躯根本不适合清正的盈魂。而且,越来越排斥『阿濯』的存在。往往稍不留神,属于『柳清』的意识就会浮上来。虽还不曾主动夺取身体控制权,但是随着两半灵魂的力量失衡,离它占据统治地位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以意志同自己的一半灵魂加整副身体对抗,这未免太不现实。
五花八门的古怪念头也越来越频繁地浮上心头。
柳清濯喜欢水迭澜。水迭澜喜欢『阿濯』。
那么,若有朝一日只剩下『柳清』,事情会变成怎样?真相是不是隐瞒得住?和睦能否维持?感情如何继续下去?更重要的——她会不会——难过得想哭?
还是说为了避免以上所有状况,现在就该先下手为强?
——这些必须隐藏的想法,究竟是『阿濯』的,还是『柳清』的,自己也越来越说不清。或者,根本从来就属于『柳清濯』?
一切变得很糟。而且会每况愈下,越来越糟。终至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是不是在事态真正无法挽回前,干脆就让她察觉比较好?
或者,彻底转个方向,索性使她永远都无法发现?
譬如说,她的各项习惯自己都很清楚。关系又亲密,机会真太多。而且之后无论事情变成怎样,他都不必再烦恼。她肯定逃不掉,也绝对不会属于别的任何人。
啊啊啊啊。真讨厌。这个诱惑未免太甜美。
杀了她。不行。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可是,为什么?

晚风将隐隐约约的药香送了过来。
是水迭澜的味道。经验、习惯与五感都这样告诉他。
条件反射般望过去。浅色的纤细人影背着身子站在巷口。
夜风实在有些大。所以她转了过去,跺脚呵手。
仅此而已。脑中的种种疑问与挣扎就全数蒸发殆尽。
黑发青年闭上眼。然后由衷地笑了。
右手颤抖着拈起绣囊中最后一瓣婆罗门干花,无视身体的抗拒强硬地塞入咽喉。登时从头烧到脚。连吸入空气都火辣辣地疼。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咳咳咳……”
咳嗽与喘气的声音在静寂无人的深夜中听来格外清晰。
“这么大的风你还……想要命的就快走!”贤门门主立刻冲上来揪人。
偏偏那人毫无反省之意,“亲爱的,对不起,我明天再送你一车荷包咳咳咳……”
“有那闲心瞎扯还不如长点记性别再吹风!”水迭澜恼了。
一边拧耳训斥一边努力拖着人朝回程紧赶慢赶。

『您也将踏上同样的不归路。柳清爷,这就是妾的诅咒。』
越过水迭澜的肩看向夜空。柳清濯挑衅般笑。
没关系。在此之前,我就好好地慢慢烦恼。
并且,特别将你引以为戒。

天边挂着一弯残月。
比半圆细瘦,稍微有些长。
冷冷的清辉洒下来,毫无温暖,反而寒气逼人。
明知不可能,却认死那光一定是琥珀色。
就像,谁微微含恨的眼睛。


<Fin>

作者: hrwcaine    时间: 2009-1-8 12:22
其十二·伽罗

正值春末夏初。
江南柳府内佳木葱茏,奇花烂漫;一带清流泻于石隙之下。
大丫环无射(注:古乐十二律,阳为律,阴为吕。六律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前行数步,向北方寻去。道路渐宽,两边飞楼插空,雕薨绣槛。
遥望青溪倾泻,石蹬穿云,白玉为栏。
环抱池沼,九曲三港。她要找的人正在桥亭上。
而且还跟着丫头一起笑闹。“……濯五爷!”
紧赶慢赶到他跟前。主子可以随便,麻烦的是下边人。
几名丫环看见来了三夫人的贴身侍女,立即屏声敛气退到了一旁。
“无射姐姐~”倒是那个罪魁祸首笑眯眯地招手。
大丫环头疼地揉揉前额,“我的好五爷……”
“无射姐姐~”可惜说也不听。
一方绣帕直直递到面前。“快,看看我找到什么好东西~”
还能有什么?无奈地接过来瞧个仔细。半途雪白的帕子动了动。
“濯少爷……这是……!?”想起之前柳府三男的恶作剧,眼皮直跳。
对方只是凑过来,笑嘻嘻地掀开了轻薄绵软的绣帕。
扑棱棱。“呀啊啊——讨厌——咦?”
以为又是蛾子毛虫之类,不禁嫌恶地尖叫。
孰料一只漂亮非凡的蝴蝶飞出来。拖曳了长长的凤尾,在日光下舞动。
华美精致的紫色翅膀,间或夹杂金点。辉煌灿烂。
“好漂亮……”到底是姑娘爱俏。
少年抿了抿唇。笑而不语。静静等她感慨完毕。
好一会儿才另起话头,“喜欢就好——姐姐这样赶紧,所为何事?”
“是。五爷,夫人唤您过去。”定了定神,大丫环据实禀告。

据说在东瀛,沉香被分作六级:
佐曾罗;寸门多罗;真南蛮;真内贺;罗国;以及最上品的,伽罗。
而柳府三少奶奶所住的蓝田苑,镇日烧着这种沉香。
混杂了浓重药味的伽罗,并不好闻。毋宁说,很要命。
哪怕现在已经习惯,时间一长,都会头昏脑胀。
但也别无他法。柳清濯摇摇头跨进半封闭的庭园。
大丫环无射趋前领路,为他打开厢门,然后跟进去落锁。
内里早有一名尊贵少妇在等。斜倚床榻,左手持卷观。
年不过二四,生得这样美。蛾眉横翠,却秀雅温柔。
月貌娇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端的是,水晶盘内明珠走,碧绿枝头昙华开。
获释罪女,『蓝田美玉』,一品诰命夫人,柳氏朝熙。

见到少年来,方才放下卷宗,抬起眼睛。
柳清濯趋前几步,整整衣装跪在床前,“孩儿给娘请安。”
“起来吧。……莫要拘束。”少妇合上书本,大丫环立即伸手接过。
柳清濯这才整装站立,“娘近来身上可好?”
“暂无大碍。还有一阵子好熬。”少妇淡道。笑容几不可见。
心下恻然。柳清濯略略抬眸,“孩儿……”
“有话就说吧。能听你瞎扯的时间也不多了。”语调温柔而决绝。
不等踌躇的主子看向自己,大丫环便乖觉地转身欲退。
却被少妇喝住,“无射。你伺候着。”
登时僵住了脚步,停顿半秒,又悻悻然退回来。
看着这副光景的柳清濯渐渐蹙起眉头。
“娘。您……眼睛似乎有些变?”沉吟半晌,到底还是担心母亲。
少妇闻言微微一顿。随即展颜微笑,“嗯。阿濯觉得难看?”
“……琥珀色本身很漂亮。”只是我不喜欢。
一阵沉默。少妇静静看了垂下眼帘的么儿好半晌。
然后朝他招招手,“过来吧。咱们很久没凑在一处说话了。”
“这……”柳清濯确乎生出受宠若惊的错觉。
言出必行。少妇倏地扭头,“无射。搀你五爷过来。”
“是……!”大丫环立时奉旨行事。伸手要扶。
恭敬不如从命。柳清濯于是坐到床沿,“……娘。”
“……”少妇沉默地伸手扳过么儿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阵。
良久长长吐气,“你啊,完全不像娘。不知幸或不幸。”
“……这是爹的错。”黑发少年闷闷答道。他也不愿意呀!
柳朝熙头一次笑出声来。“呵呵呵……阿濯。你像娘的爹啊。”
“……外公?”那个不慎被柳家参了一本的笨蛋?
少妇摸摸么儿的头,“是啊。从里到外,都像。”
“不会吧……”跟搞到家破人亡自己也嗝屁的外公相似?这也太惨了。
少妇看他嘟嘟嚷嚷腹诽不已,淡淡微笑。
愣神半晌,忽然下决心道:“柳清氏濯接令。”
“……娘!”黑发少年仿佛被火烫着一般,当场挣脱母亲的怀抱跳起来。
大丫环更是整个冻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
柳清氏!?自从十数年前被灭族,柳朝哪里还有柳清氏?!
少妇却心如铁石。“自嫁入柳府便耽于儿女情长,不思报仇;朝熙愧对本族列祖列宗,必遭永世天罚。此事姑且按下,我不日将故,特传位于你。柳清氏濯,跪下!”
“娘——这不成——”黑发少年发急喊道。
柳朝熙面无表情地望过来,“跪下!”
“……是。”正欲争辩,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不由得心下一沉。只好屈服,“……柳清濯在。”
“今你为族长,便要担柳清之事。尔后但有机缘,无论牵累多少无辜,不管自己将身置何地,必报吾等灭门之仇。”稍作停顿,少妇抬高声调,“柳清氏濯,向我许诺。”
大丫环浑身瘫软地伏在地上。她的儿子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柳清濯在此许诺:今我为族长,便得担柳清之事。尔后但有机缘,无论牵累多少无辜,不管自己将身置何地,必报吾等灭门之仇。”最终一字一顿地复述誓言。
少妇却还不肯放过他,“若累及父兄,你又当如何?”
“不惜代价。”这一次,少年答得毫无犹豫。
少妇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微勾,“你去吧。娘乏了。”
“孩儿告退。”黑发少年应声而起,有意无意瞥大丫环一眼。
伏地的柳无射登时筛糠般打抖。几次张口欲言,却嘴巴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
“五……爷……奴婢……一定……一定……”她拼命挤出话。
黑发少年笑嘻嘻地看着大丫环,“无射姐姐多虑了。”
之前,就在北边石桥亭上,他还捧来美丽的凤尾蝶叫她看。
同一副表情。曾经那样漂亮可爱,讨人喜欢。
但眼下,看他拈花轻笑,柳无射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正一点一点凝固。
不过片刻功夫。而已。
“五……爷……”她试图尽最后的努力。
少年却只是笑嘻嘻地前来搀扶,“这样多难看啊。快起来。”
“对了。有劳姐姐告诉我,那个值多少?”同时不经意般朝旁边努嘴。
映入大丫环眼帘的是青花梅瓶。她身子一颤,抖得更厉害了。
少年却不肯罢休,一迳自言自语,“爹好像说过,那是圣上赐予柳家的东西……”
“啊!无射姐姐知道吗?究竟值多少呢?”忽然转过头又问。
大丫环瑟缩着身子。拼命摇头,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少年轻轻淡笑,“这样啊……连无射姐姐也不知道……”
“官窑烧出来的……果然完美无暇……”慢慢踱过去,掂起青花梅瓶赞叹。
然后惋惜地摇摇头,“可惜,好的东西在这世上总不长久。”
手一松。御赐的青花梅瓶就此坠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哐啷!』清脆的声响让已经草木皆兵的大丫环陡地两眼圆睁。
柳无射看着少年拉开了厢门,高呼来人。
然后——泪水干涸。再也哭不出声。
麻木之余,她听见少年淡淡扔出一句:“拖下去,杖责五百。”
于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无射是个好姑娘。她跟我多年,也算尽心尽力。”
一切回复平静后,柳朝熙忽然惋惜地叹了口气。
她说:“再者你又喜欢。我也想过……等你再大一点,就把她放你屋里……”
“是孩儿福薄。娘保重身子要紧,不必多虑。”少年笑道。
柳朝熙深深地看着独子,“你很让人放心。阿濯。”
“娘说哪里话。还有很多地方须得仰仗您呢。”
少年真假莫辨地接茬。顿了顿,又说:“好生歇息罢。孩儿告退了。”
柳朝熙慢慢点头。目送她的独子转背出门。
“阿濯。……你究竟,舍不得谁呢?”然后垂眸低问。
黑发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笑微微地看着母亲缓缓闭上琥珀色的眼睛。
然后在厢门阖紧的一刹那,他说:“您啊。”

才回府就听禀报说出了人命,柳老爷不禁大吃一惊。
好容易问出缘由,知道发令者谁,就更意外;赶紧差人叫来宝贝么儿。
听过解释仍难免斥责柳清濯出手太重。“无射这些年来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怕砸破御赐梅瓶,论理当罚,看在你娘面上,也罪不致死。你这孩子倒是,张口就杖责五百——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哪里受得起?平常看你们感情好到让爹操心,怕你干脆就非卿莫娶了,今天也不知中什么邪,真是——亏你狠得下心!”
“爹,孩儿也自觉昏昏沉沉的。想是香的缘故。”少年一脸追悔莫及。
柳老爷蹙起眉头,“什么香?莫非——”
“是。蓝田苑的沉香。”少年痛心疾首道,“伽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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