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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圣的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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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文】中国古代武侠风玄幻向联文《荒庭》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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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梦旅人

綾川司の姫様<

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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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1 00: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香屏空掩荒庭暮(一)

柳朝二十七年,金陵陆家、扬州白家、苏州宣家尽皆被灭,震惊江南。操刀者,柳雪庭。江南三家府邸被连夜焚毁并贴上封条,家族内上上下下无一活口。除了陆家家传珍宝·仙花瑕薇被柳雪庭扣住,其他各类奇珍异宝皆兑换财粮分发给江南百姓,以御灵天子之名。

十天后,柳雪庭班师回都,山呼海啸。

“这种元气大伤的做法还真亏你下得去手。”甄零坐在车里看着周围的人群,不禁放下手中的剑,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语调微酸,“柳雪庭这下可和修罗门脱不了干系了……”“我们只是奉圣上密旨办事,何罪之有?”天圣微微笑,打断他接下来的话,“更何况,斩草除根也算是免除了后患,对诛苍南岚也有威慑作用不是么?”“他们必不肯善罢甘休……”甄零有点烦恼地按了按额头,“说回来,今天晚上是不是该和修罗门的那些人见面了?”“是的。”天圣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已经飞鸽传书回去了,修罗门的大弟子答应好了带我们需要的人过来。今天晚上恐怕我们都得亲自前往修罗门那附近了。”“我担心的不止是这样……”甄零侧目,“那个锦盒……”“你是说绘卷?”天圣眯起眼睛笑了,“放心好了,等到见了那几个人之后……不就有结果了吗?”

柳雪庭的车子路过彩歌楼的时候,柳十二正在招呼着客人们。听到大家传言说柳雪庭回来了的声音时,她有点紧张地提着裙子跑到了门口,探头出去张望——只是庭主的车子已经远去了,她只看到了隐门的车队驶过眼前。水月骑在青驴珊瑚的背上,不紧不慢地对她递过一个笑容。她愣愣地看着水月,想要用眼神询问她关于公子的事情,但是车队走得太快,那一瞥过后,便只剩下了滚滚烟尘和围观欢呼的百姓们。

“对柳雪庭这么感兴趣?”人群里有人拍了她一下,柳十二看过去,居然是火之火。“火爷,好久不见,这两天您去哪里啦?”柳十二换上招牌微笑,甜甜地凑过去。“送个笨蛋书生回江南去,一路上看他跟失了魂似的,掉根树枝就能给砸死,不管他实在是觉得安定不下来。”火之火捋了一把鲜红的头发,“十二妹妹,彩歌楼还有精神点的孩子没?爷憋了好几天了,要两个健壮的去去火。”“没问题,有的是,请您尽管去挑~”十二转身迎着他进了彩歌楼,却又听到大厅里传来骚动——

“喂~柳妈妈呢?!这炒饭怎么能这么难吃啊!”一个酒客搂着身边的姑娘指着桌子上一盘子大呼小叫。暖玉温香在抱难免让这些大官人更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于是几杯上了头就开始借着酒劲对宴席上的菜肴吹毛求疵。夏宜眺被抱怨饭菜的声音拽出了厨房,跑过来一看却抱着胳膊站在一边为了难:虽然说彩歌楼不擅长家常小炒这点是没错,但是爷您指着一盘辣炒白玉海瓜子喊这种话要咱怎么去分辩啊。

柳十二走过来,盈盈笑着示意夏宜眺把海瓜子端下去,然后端起一杯酒:“爷,看您说的……咱彩歌楼的厨子那是全柳都数一数二的好手,江湖上的柳雪庭庭主和当今圣上都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呢!爷您一定是醉了品不准味儿,喝了十二这杯就进房休息吧……”柔软腰肢一扭,酒就已经灌进了那个还在发牢骚的酒客口里,伴随着风姿娉婷的仪态和柔媚入骨的娇笑声,几乎能糜烂掉男人的骨头。

一柱香后,两位姑娘扶着“突然醉倒”的那位酒客摇摇晃晃上了楼。“十二姐真有一手……”夏宜眺在厨房里一边向外张望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早上白案师傅从炒饭客栈带来的炒饭。“我说夏胖子,这不是老麦带回来的饭么?”一旁的红案师傅扶额。“待会儿他回来你就说客人抱怨炒海瓜子没有炒饭味儿,我把这盒饭赔过去了。”夏大胖子头也不抬继续饕餮,“反正那海瓜子是他买的,没有炒饭味得他负责……我都替他挨训了,他也该承担他那份儿吧……”说罢一边作出大无畏状,一边扒进嘴最后一口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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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雪庭贤门弟子柳清濯?”甄零注视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是,弟子柳清濯参见零庭主。”柳清濯一边低头行礼一边眼角余光瞟到坐在另一边的天圣,表情似乎还很正常不算严峻,心下暗暗舒气:幸亏圣庭主在这里,暂且不用担心会被严正过头的零庭主虐得太惨……灭江南三家之势雷厉风行,快得让人无法招架,期间亲爱的反抗数次,灭陆家的时候甚至拒绝参战,只给受伤的庭内弟子疗伤……想必两位庭主为此很光火吧。

“阿濯……”天圣缓缓开口,视线微微上移,“我尚记得你娘柳朝熙,曾以自身作引尝试解除天下至毒‘炙神蛊’,然而先天资质不足导致作法失败,盈魂被荒魂完食,年二十四即撒手人寰……”看到面前的青年脸色突然大变却一声不吭,天圣的嘴角浅浅一勾,“不,不该是柳朝熙,而是柳清朝熙……我明白,身为‘柳清氏’遗孤的你,是带着为柳清一族复仇的愿望参柳家一本进而灭亡你的父族……然而,你还可曾记得进入柳雪庭的时候,和我们许下的约定?”

“——柳清濯将尽自身最大能力,将水迭澜留在柳雪庭,即使不能,也决不让其为外人所用。”柳清濯将头垂得更低,接着天圣的话说完,发帘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笑意,“圣庭主请放十个心吧……无论是‘柳清’还是‘阿濯’,都没有忘记和庭主的约定。”

“是的。”天圣眯起眼睛,“因为那个时候,我许诺的人是‘柳清濯’。无论是哪个人都一样。”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前些日子我替你拔除了盈魂里多余的怨气,此时这样清正的盈魂的力量应该足以牵制荒魂的‘尸怨柩’,有足够饵食的它们不会轻易窜出你的体内……只是,”款款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柳清濯——不,柳清氏濯。你的力量对我们而言不够用……我帮你延命的代价是另外一个你的帮忙,你不会不明白吧?”

“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就是‘柳清’。”毫不犹豫的回答掷地有声,黑黑的眼睛认真地直视面前的金眸,“和‘阿濯’不一样的‘柳清’。弟子会谨遵庭主的命令,只要性命还在这里,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留住贤门门主。请庭主且放宽心吧。”说完还附赠一个自信满满的微笑,那种柳清独有的,透着墨色的微笑。

门被吱呀一声带上之后,天圣侧目看着甄零:“怎样?”“从你开始说‘年二十四即撒手人寰’那句一直到‘去留住贤门门主’那里,从头听到了尾。”甄零走到墙壁附近,俯首片刻,叹息着摇摇头,“你故意在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叫走柳清濯,还把谈话选在这么不防音的房间里,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她听见么……既然希望留住她,为何还要如此?”“因为无论是水迭澜还是柳清濯,都不是单单只为了对方而活,或者说为了对方而留在柳雪庭里。这一点和闇隐与夜翼不一样。如果这个心结不解开,柳雪庭反而会根基不稳。”天圣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真金不怕火炼,可是火炼总归是痛苦的,不是么?”

水迭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茶碗,将茶叶吹开一点。那不会是真的吧。那是故意的吧……两位庭主在配合他演戏给自己听吧……为什么,明明贤门那么多弟子,偏偏总要去找上他,难道真的因为自己与他都那么特殊么?蓦地扣上茶盖,她直起身子,视线看到门外徘徊的影子,推门便走了出去。

“阿濯!你过来,我……我有话要问你。”水迭澜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神却是无比坚定的。柳清濯——自从认识你以来便给我带来无数混乱,此次我再不会允许你混水摸鱼瞒天过海——即使那是万劫不复的伤害,也要一分一毫绝无保留地,统统向我老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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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无尘安静地站在江南白家的废墟前,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沧桑的老者佝偻在那里。他微微弯下身去,将怀里两个青罐子放在地面上,相依相伴的骨灰罐,就像那艰苦挣扎了一生的母女俩……如今终于获得永久的宁静了么。手中的信也无法交去给金陵陆家了……如果能够再早一点,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呢。喉咙里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在涌动着,却始终无从发泄而出,风无尘抬起头,阴沉乌云自天边浮掠过去,压抑欲雨。

那时他失望而归,打算安慰她一下的时候,却闻到满室血腥气息,和隐藏在被中被狠狠一刀割断的腕脉。该是怎样的心死一片,才能让这位姑娘带着如同归家般的笑容走向冰冷不堪的凋亡?染血的丝帛,只有一个形影单只的“娘”,她唯一心心念念的亲人——以命书写,身殒魂归。为什么……她会这么去了?其实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她本该是外表羸弱却性子坚强的女人啊,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他怀抱希望去请大夫的时候,还满心希冀能够延续这个柔软却令人心疼的女人……可是为什么最终选择终结了它的却是灵雪自己?

那个在自己收殓了灵雪的尸首,把后事办妥之后抱着两个骨灰罐子,在炒饭客栈里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一拳揍在面门上疼得他眼冒金星的那个少年——冷冷地说着“她已经死了”的火之火,他是不是也预见了这一幕?在一片朦胧间看到他满含讥讽的脸,和嘴角不屑的弧度:“眼泪还真多……书生都是娘们!全世界的女人死了你都要这么哭一通?就不怕把自己先淹死?”

自己哭了吗……风无尘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脸,眼泪混杂着酒气,已经分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看着他还是一副迷蒙不知所谓的表情,火之火突然像是火大了一般,不耐烦地冲过来,抢过他手里的罐子就向门外走,转眼已经走出几十步。他一个人呆在那里昏昏沉沉了半晌,突然眼神一亮,丢下一块银子就拔腿冲了出去——

“还给我!那是灵雪姑娘和她娘亲的骨灰!”“是个男人就过来抢啊!抢到了就还给你!”就这样一个追一个赶,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一路上打了多少场仗,他几乎气空力尽,对方似乎还是精力充沛。莫名其妙地被他“骗”到了江南扬州。入目白家已经满目疮痍的惨状,他在反应过来的瞬间也几乎呆若木鸡。

火之火将骨灰罐抛给他:“白痴书生,你以为本大爷真会稀罕死人骨灰啊?再说,你看看眼前这家的状况,早送她晚送她回来,她都是一个结果,所以甭再哭了。”说罢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转身要离开,风无尘开口喊他:“火公子,下次若有缘再见,在下愿和你切磋武艺,哪怕三天三夜也奉陪到底!”

“切。”大笑着归去的火之火,豪爽如风炽烈如火。什么时候自己能像他这样如此随心随性该有多好……该做的事情该维护的人从来没有任何犹豫——火之火已经走了,此时江南白家只剩下了他孤单一个人。风无尘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不知道哪一种候鸟发出的叫声,凄凄切切,如同哀歌盘旋萦绕,他将罐子里的骨灰寂寥地洒落在已经化为残破断壁的江南白家的院落里,眼眶再一次红透,却没有泪水流下来。

灵雪姑娘……是不是以后,无论走到天涯还是海角,在下都再也不可能把你忘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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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雪庭果然说话算话,我对你们的信用表示钦佩。”胸没剑的披风遮住了他半张脸,目光仿佛在深黑的夜色里浸染过一般,带着纯粹的阴霾和杀戮之气,看得天圣都微微皱了眉毛:似乎这家伙和自己刚刚见面时替他解开封印的样子不太相同了,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了呢……“柳雪庭向来言出必行,即使这件事情并不是在下与你们事先约定过的,但既然圣说了,柳雪庭也自然会依照许诺行事。”甄零干脆利落地接上话头,同时略带不满地扫了一眼还在发愣的自家情人。

天圣回过神来,干咳一声上前两步,“胸没剑公子,柳雪庭本不欲如此待江南四家,但既然约定好帮修罗门完成一事,柳雪庭自当尽力做到。”一边说着一边转移视线,看到修罗门的一行人安静地站在胸没剑的身后,那个名为项让的弟子悄无声息地捏住了水螅的袖管。他似乎已经注意到柳雪庭圣庭主频频看过来的视线,此时此刻似乎在计量着什么。

“既然如此,便多谢两位庭主——不过,今次两位亲自前来,似乎还为了别的事情?”胸没剑面无表情,对周遭突兀紧张起来的气氛置若罔闻,连眉毛都不带动一下。“不错,是上次和修罗门的各位见面的时候还没有办完的事情……”天圣缓缓抬起手去,纤纤玉指一扬,点向水螅:“这个毒药师……柳雪庭想借走,不知道修罗门的各位意下如何。”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修罗门众人都像炸了毛一般骚动起来,将水螅挡在后面,兵刃刷刷亮出,一副毫不通融的架势。水螅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一怔:修罗门的弟子会这么在乎自己么?不……还是……还是害怕自己说出来修罗门的秘密之类的事情?可是自己来到修罗门,并没有发现任何秘密啊……项让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水螅纠结的表情,手中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捏紧了,蓄势待发。

“上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你们要这个人。”胸没剑轻轻地笑了起来,突然哼地一声亮出镰刀,刀尖稳稳地横在水螅的面前,“不过真是可惜,这家伙中了掌门下的‘十日月’,每十日必须服用修罗门的解药,否则必定于下个月毒发身亡。如果他不要命,愿意随你们同去的话,我们倒也不会拦着。只是可惜……这个没长进的家伙最怕的就是死,否则当初也不会为了不被杀而苦苦哀求掌门将他留在修罗门当药师了。”“圣……”甄零听到天圣的话也有点诧异,压低声音问道:“柳雪庭不是不收外门的弟子……么?”

“真的是这样么?”天圣突然冷厉地一笑,视线猛地转到水螅身上:“你真的怕死么,修罗门毒药师水螅——或者说,那个因为第一次出诊却误诊而导致顾家传染病暴发,让顾家余子怨恨于你打算召唤‘炙神蛊’报复却反而因为失误而将其转到了柳清氏幼子家头上并害得柳清氏长女怨气缠身的——江南水家长子,柳雪庭贤门门主水迭澜之兄长·水螅?”

水螅恍若雷亟贯体,整个人僵在原地。柳雪庭主毫不留情揭示的那个过去——那个从不为人所知道的过去,三言两语道破的真相如此迅速凌厉而毫不留情,已经连喊出“胡说”的余地都没有的……自己真的是怕死吗?从那个时候开始,顾家雇佣的修罗门的杀手血洗了水家,而唯独躲避到现在的自己真的是因为怕死……才会不惜一切哪怕成为修罗门的俘虏,乃至帮凶……等等,莫非……“当初让修罗门的人保我的人,莫非……”水螅惊愕地看着面前的柳雪庭主,“你——你们到底知道多少?!”

“水螅公子,请和我们回柳雪庭吧。”天圣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令妹她,等你已经很久了。”

(未完待续)

生命即是责任。自己即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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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3 00:33:02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引用银杏于2009-1-2 13:55:13的发言:

其实我是不想回帖的……这样存成txt删减还方便点(PIA)

摸摸,全完结后会打包的,文啊图啊未公开特典啊都会有哟{/hx}



香屏空掩荒庭暮(二)


乌云如同灰败的棉絮零零星星挂在天幕,半掩一钩黯淡的残月。柳雪庭此刻死寂得鸟叫虫鸣都无法听到,连湖水都如同镜面一般寂寥无声。

贤门门主抬头看着被窗外偶然吹进而摇晃的烛火,不禁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上窗子顺手又将灯挑亮了些许。沉默从暮色延续到夜深,她一直在等更加明知真相的人归来为她作解释。然而……柳雪庭主没有回来。本不愿直接问他,只是不希望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是他亲口说出来——可是,水迭澜心知,若此时不弄个水落石出,彼时将有更加深远的痛苦延续于两人之间。

“事到如今,你也该说出来了吧。”贤门门主终于缴械,摇头叹息着低下头,眼角余光依稀看到灯影里摇曳的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形。“阿濯……”刚刚开口唤着那人,就蓦然被青年微笑的声音打断:“门主,在下不是『阿濯』……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柳清』。”看到千草色裙裾的佳人身影不出意料地剧烈一顿,他笑得安静而温和,眼神却毫无感情一般接下去说,“门主……弟子承认隐瞒了你多时,请恕罪。”

“……柳清濯!你不要闹了!”水迭澜的声音隐隐颤抖,“我只要你告诉我——”“弟子这就在告诉门主。”柳清濯缓缓地踱步到水迭澜身边,引着她离开风口大的窗边,坐到案几旁边的椅子上,刹那的温柔举措让贤门门主一瞬间恍惚觉得迷乱了,不知身前此人究竟是谁。水迭澜怔怔抬头,却看见柳清濯眼睛里出现了久违的却足以让她浑身不舒服的眼神——那曾经在官家带着婆罗门花找上门来让他们鉴定的时候,此人凝视着婆罗门花仿佛浸润墨色的目光。

“门主还记得当初陪弟子去企南岭找老前辈封印『尸怨柩』之事么?”柳清濯的微笑,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还没等水迭澜点头,他便接下去说,“『尸怨柩』这东西,在诅咒中冠以翘楚都不为过,当初皇表妹遭人咒杀,却莫名其妙地让我当了替罪羊……直到那一日我才知道这劳什子玩意有多要命。不过多亏了老前辈医术超群,柳清濯才能捱得过那些岁月——至少能够到现在。”看着水迭澜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几乎要跳起来捂他的嘴,柳清濯却依旧只是毫不在意地说下去,“老前辈用符咒和药理将我的『尸怨柩』镇压于其中一半灵魂上,另一半灵魂得以保全得干净无垢,于此,『阿濯』才会出现在贤门门主你面前。”

终是忍无可忍一般,水迭澜呼地站了起来:“……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说你不是『阿濯』……”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刺痛让她的眼睫不住抖战,直直盯着青年漂亮的黑曜石般的眸子,“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尾音已经难以控制音调,但柳清濯不为所动,若无其事端过桌上盖碗茶,就着贤门门主喝过的地方抿进一口润了润喉咙,然后抬起头来凝视对方扯开更大的笑容:

“因为亲爱的你让庭主他们不放心了。如果事情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如何——水门主,柳清濯只是一介区区贤门弟子,说得更白一些在柳雪庭里如同蝼蚁什么影响都没有,如若庭主高兴,捏死柳清濯那是轻而易举之事,由不到『尸怨柩』发作,柳清濯恐怕就已经一命呜呼……”合上盖碗,叮一声轻响,“但是柳清濯运气还不错,至少在加入柳雪庭之前曾经和庭主交换过契约。”

“契约?!”水迭澜吃惊地叫出声来,“你也——莫非……”“当然,不光是门主你和庭主许下过约定,柳清濯总不见得是跟着吃白饭吧?”贤门弟子微微向后倚靠,满脸慵懒的神色仿佛在话家常,“弟子曾答应柳雪庭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贤门门主留在柳雪庭。而且,答应这件事情的人既有『阿濯』,也有『柳清』。当『柳清』发现门主的状况已经不能被『阿濯』所控制的话,那么自然挑大梁的人要乖乖给他易主。”一口气说完这些,侧头递过一个无辜的笑容,“而且,这件事情即使是『阿濯』,也是同意了的哟。”

“你是……柳清……”水迭澜何等冰雪聪明,转眼便了解了对方话中含义,“那、阿濯呢,阿濯到哪里去了?!”“不会再有阿濯了。”柳清濯伸手拨弄灯蕊,仿佛有莫名的气流从手里窜出,原本平静的烛火开始疯狂躲避他的指尖,“所以我自己去向庭主请命,将原本封存在『荒魂』上的尸怨柩的封印解开——”对方的眸子猛地瞪大,他笑着摆摆手,“亲爱的不要担心,九音姑娘的前车之鉴庭主已经看到了,所以这次做得也很小心……目前荒魂盈魂共同被尸怨柩分食,而盈魂那部分的怨气又可以定期让庭主拔除,所以在下还有一段日子可以熬,不会这么早踏进棺材的。只不过,”他站起来,将手背在身后俯下身子看着因为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已经木然了的水迭澜,一字一顿地说道,“在封印解开的那个时候,『柳清』也出来了……”

“柳清濯的灵魂里,原本较为强势的一方就是『柳清』。只是因为阿濯先前做的事情为他所认同,阿濯才能一直掌控大局。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在这当口儿坏事啊,唉唉……”柳清濯摊开手掌,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虽然我也正是爱你宁折不弯的脾性,可是为臣者要先放‘忠’字在前头啊……就算你不认同,至少至少,这个字是让你保命的钥匙。”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水迭澜,又不出所料地,对方仿佛被吓到一般神经质地连退两步。

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继续摊牌,“不过即使没有柳雪庭,恐怕事情也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吧……亲爱的,无论是柳清还是阿濯,他们都是『柳清濯』的一部分,换言之——他们,都是认可你的一切故而会留在你身边。然而……你所认可的,到底是谁呢?从你救了柳清濯那一日开始?”

水迭澜怅然地握紧裙角。她认可谁?眼前的人是谁?不会在自己反抗庭主之后笑嘻嘻地上前去给她求情,不会事无巨细时时体贴刻刻殷勤。他藏了太多的秘密然而自己从未去追究过,现在看来,到底是因为不想去追究,还是因为一直在害怕,自己根本就没有承受这些秘密的力量?原地踌躇半晌,还是决定选择沉默把话头交给对方。

“娘亲身负诅咒,年方二四撒手人寰。我不求能和娘那样才华横溢,只求平安一生。”柳清濯注视着贤门门主的眼睛,“柳雪庭主可以许诺这个愿望给我,那么,我便尽力去完成庭主所交托的一切,哪怕要为此牺牲曾经的『阿濯』,也无所谓。”言及至此,似乎毫无挽回余地,“水门主,柳清的存在意味着要对庭主的嘱托尽十二分的力,在这个前提之下即使是门主你,如果太让我感到棘手,恐怕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说什么?!他什么意思?!水迭澜猛地抬头,怒视面前的青年:“柳清濯!——我,我不知道你现在究竟和以前的你有什么不一样,但是我也有绝对不能改变的东西。贤门门主绝非草菅人命之辈,不当杀的水迭澜宁可自己被杀也绝不会动他分毫!你和我说的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奉还——即使是你,也绝对无法阻拦于我!”

唉。亲爱的……就这点不好。柳清苦恼地叹息着,被逼到这个地步,依旧还有绝对不容许自己倒下的理由。明明此时眼里佳人满目怆然,身体摇摇欲坠,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有如金玉坠地,坚如磐石。自己……是不是就是一直喜欢着她这一点呢?只是……只是……这个时间,是错误的。宁可亏了自己也要损人,这是柳清的一贯作风。千草色衫子的女子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突然就被压近前的人影迫得后退两步,平素用惯了的飞针绝学竟在那人深邃的黑眸注视里失了准头,险险擦过贤门弟子耳垂,戳在烛台上引得室内光亮一阵眩晕。

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捉住,整个人被对方压在墙上。贴近的气息里泛着一丝熟悉的冰冷感,水迭澜心知那是尸怨柩作祟但依旧打了个重重的寒颤,不祥感爬满心头。“柳清濯……你要干什么?”

“弟子许诺过……只要能留住门主,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柳清濯眯起眼睛,背光的脸色突兀地阴暗得可怕。是的,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比如自己挣扎了那许多年的心情,比如她和自己共度过的夫复何求的过去与回忆,比如眼前千草色般雅致的裙袍,比如佳人身上熟悉而亲切的草药气息,比如……那双水一般澄澈清丽的眼。

如果……那眼就此永远永远的闭上了,将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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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柳都炒饭客栈的房间内,三个人正襟危坐,水螅被对面二人的目光审视得浑身发麻,最终仿佛认命般交出了怀里的小本子,然后冷冷地盯着天圣和甄零开口发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到迭儿……见到我妹妹?”“少安毋躁。”天圣微笑着接过本子,仔细翻了翻,皱眉,“居然用特殊的天香草汁书写了这最后一页绘卷,难怪整个江湖遍寻不见。”“只要用掺了火蟾酥的羊脂蜡烛微微熏烤一下就能看到了。”修罗门的毒药师懒懒回答,“虽然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水螅公子不愧是杏林世家,对各类药草毒虫都了若指掌。”天圣眯起眼睛,“竟然也能知道南疆独有的毒蛊火蟾酥,说明对那里的咒术蛊术也有很多研究吧?”“圣庭主您什么意思?”水螅一挑眉毛,口气变得尖锐,“在下的过去似乎已经被柳雪庭掌握得清清楚楚,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么在下也无言以对,庭主何须一再提起羞辱于在下?”

“并非羞辱。只是提醒水螅公子一件事情……”天圣侧过身去,自然地倚靠在身边红衣男子肩膀上,神色也透出一丝怠意,“令妹身边有位贤门弟子已经和她朝夕相处数年,情深意切——只是,公子您可能未必喜欢他便是。”

“谁?!”条件反射般开口询问,却在对方含笑的眼睛里获得了答案,水螅顿时从床上跳了起来,“难道是——难道是柳清氏……?!他们想对迭儿做什么?!”“水螅公子真是聪明人。”天圣盈盈浅笑婉婉开口,“就算别人不会记得柳清氏,水螅公子您肯定会记得吧……那时候您似乎9岁,按照水家传统要出门行医,然而因为误诊,害得顾家被痨疫所苦,几乎家破人亡……无法释怀这份仇恨的顾家幼子请来南疆法师作法害你,却因为出资不足,法师使用了低等的人偶,让这咒术打到了碰巧路过的柳清家某位公子身上——那位公子第二天就横尸了,又碰了巧的柳清家才女柳清朝熙那日刚刚研究术法失败背了一身‘炙神蛊’回来,所以柳清家以为是自己门风不严手足相残,也就没有怀疑到外人头上。”

“只是,”柳雪庭圣庭主突然娇笑一声,摆出了十足神秘感,“此事当真就能忽悠了柳清族全家尤其是目睹了亲娘蒙冤的柳清家幼子么?虽然说他娘亲背负咒怨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是如果是不白之冤,柳清朝熙才不会吃闷亏呢。太聪明的话就难免短命——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那位可是宁可灭了父亲一脉也要为自己的母亲和族人报仇,损人还不利己的柳清族的人。”天圣笑得轻轻,水螅却端地听出一身冷汗:“庭主所言即是说……”

“即是说,待到双方见了面,最难办的恐怕就是令妹了。”天圣打了个呵欠,“我也是好意事先提醒水螅公子。别的事情就爱莫能助了……水螅公子届时请好自为之吧。”

水螅看着天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甄零却蓦地站了起来,走到水螅面前递过一粒丹药。水螅接过来一看,下巴当时就脱臼了:“零庭主……这……这是……”“九漓坛秘炼五宝丹。”甄零面无表情,“足以解除阁下身上背负的‘十日月’。柳清氏濯背负『尸怨柩』,为了防止你身上的毒气被怨灵激发流窜,还是服下去的为好。”

尸、怨、柩?!水螅刚刚合上的下巴再次咵嚓一声脱了臼。迭儿……你惹上谁不好,偏偏会碰上这号天煞孤星?!莫非自己背负的罪孽,现世报还到妹妹的头上来了吗?!看着掌心的五宝丹,水螅此时此刻欲哭无泪得只想朝床边的墙上一头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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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柳雪庭的时候,已经是四更时分。街道那头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隐门门主走到门庭前,看到夜色里三个款款前来的身影,不禁微笑着俯首行礼:“闇隐参见圣庭主和零庭主。”“闇门主请起。”天圣点点头,示意她不用多礼,随即侧目看了一眼身旁还在不安着的水螅,然后看了一眼甄零。红衣男子会意,领过还在发呆的修罗门毒药师:“水螅公子,由甄某领你去见贤门门主吧。”

诶?!零庭主亲自带客人去贤门?真是少见啊……闇隐吃惊地看着甄零和水螅并肩离去的身影,随后将探询的目光转移到天圣的身上。天圣眯起眼睛:“闇门主,夜翼公子可在?外面风凉,我现在要去你们房间里坐坐。”……

“没有好茶,慢待庭主了。”闇隐将冒出热气的紫砂杯子放在天圣面前,然后对面坐下,夜翼默默地站在闇隐的身后,神色似乎也有点疑惑。这么深夜的时候,圣庭主跑到隐门门主的房间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是和他们带回来的那个人有关系吗?但那似乎是贤门门主的客人,找他们做什么呢……“闇门主。”天圣的话打断了对方的思绪,她托起茶杯轻吹两口,然后侧目看着隐门二人,“过些时日,我和零庭主要离开柳雪庭一段时间。”“原来如此。”隐门门主点点头,“请庭主放心吧……庭主不在的日子里,属下定当守护庭内安全。”“……并非完全如此……”天圣突然放下茶杯,坐正身子直视闇隐,“闇门主,今日我来这里,是为了将柳雪庭托付于你。”

“……啊?”啥?庭主说啥?!把柳雪庭托付给我……这……闇夜二人同时陷入混乱,纠结半天闇隐才怯怯开口:“庭主的意思是……像下江南那时候那样么……”“不。”天圣闭上眼睛,眉目深深敛起,额上的宝石在烛光下竟隐隐透出金色,“此一去……并不知结果如何。纵然是我和零,都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归来。也许十日,也许数月,甚至一年……在这段日子里,柳雪庭的弟子请两位务必尽自己全部的力量照顾周全。如果零庭主能够回来,那么全庭上下依然交由他来指挥,请你们倾力辅佐于他。”

“庭主……”闇隐呆呆地望着天圣。对方的口气如斯沉郁,宛若铅块塞满她的心口。从来未曾有过这样仿佛遗言般的嘱咐,庭主到底要前往何处,要做什么凶险万分的事情,竟然会将庭内一切交给自己?这两年来跟随着庭主,一直都见惯了他们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然而今日,为何天圣会对她说出这种未成功先成仁的话来?

“闇门主若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于你。”天圣睁开眼睛,侧头看她,“只是我权衡了庭内上下,唯有你们隐门无论力量还是心念都是最值得依靠之人——闇门主,我信你,所以托你。我希望你不会负我,可好?”说着这话的时候,流金的眸子直直盯着闇隐,纯粹得仅剩一片挚意,看得闇隐的心下都不禁微微一颤。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夜翼已经在身边发了话,“但若要圣庭主不能安然归来,在下要如何维持人身留在柳雪庭内?”

闇隐心中咯噔一声,也不由得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天圣。天圣笑着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上了眉心的宝石,一个发力,便将其摘了下来——“夜翼公子,你看这样,是否够了?”带着浅淡的笑容,天圣将宝石缓缓地放在了闇隐的手心。夜翼看到这一幕,整个人吃惊得不能自已,许久带着钦佩的眼神看了看天圣,又看了闇隐一眼。闇隐点点头,两个人离开座位,向着表情在笑,眼神却无限悲伤的女庭主深深地行了一礼:“属下必将鞠躬尽瘁,守卫柳雪庭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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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4 20:54:19 | 显示全部楼层
香屏空掩荒庭暮(三)

“门主,零庭主到了……”

外面负责通报的贤门弟子话音还没落地,站在门口的甄零就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脸色猛地一变,随即扬手就是一道掌风,狠狠地擦过红木门扉,啪地一声将整扇门击翻在地,在那一瞬间,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贤门门主内室,夹杂着一股凌厉的杀气似是威胁样地卷随而入,随后听到一声闷哼,有什么人被这股气劲猛地推开了,碰一声撞在墙上没了动静。红衣男子的身形在出掌的时候也动了起来,足尖一点掠入内室,看到眼前的景象眉毛不禁锁紧了。果不其然,贤门门主水迭澜跌倒在地上背靠墙壁,脖子上依稀留着一圈殷红掐痕。而在她身旁趴着被甄零那道掌风掀开并撞在墙上昏过去的袭击者——和水迭澜朝夕相对寸步不离的,贤门弟子,柳清濯。

水螅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口,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变故。他看到了什么?自己的妹妹,高高在上的贤门门主,居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人袭击?!如果不是零庭主来得及时,是不是此时水迭澜已经步入黄泉……仿佛被触动了什么记忆,他顿时紧张地上前一步,望着墙角闭着眼睛的女子,颤抖着唤道:“迭儿……”

水迭澜闻声猛地睁开眼睛,愣愣盯着喊她这个名字的人,眼神突然剧烈地变幻起来,几近溃散。好遥远的称呼……遥远得让她以为,经历了几年的沧海桑田般的世事变迁,这么叫自己的人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来了。她想要走上前去好好看看那个人,但是室内萦绕着的冷僻杀气仿佛还在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事情——那个人突然紧缩的墨染的眸子,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指带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窒息在麻木着肢体的每一寸感觉,以及视线一点一点模糊下去的时候,对方依然一脸漠然的表情。她茫然的目光在昏倒的柳清濯和水螅之前游离两个来回,竟一时失神不知道该先管哪一边才好。

“水门主,他被我掌风所激,体内怨气怕是要趁机肆虐,我带他回去让圣庭主治疗。”甄零沉着脸走过去将柳清濯捞起来,随手递给了跟进来的贤门弟子,然后斜了一眼水螅:“我们依约将这位公子带来见你了,你们好好地叙叙旧吧。”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准备离开。“庭主……”低垂着头的女子突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哑哑的,仿佛压抑着哭腔般极力保持平静,“请……不要处罚他。”

甄零侧目看了她一眼,突然微微一笑:“水门主心怀如此宽广,真不愧我贤门仁厚慈悲之名。既然你开口求情,那么我们会从轻发落。”说罢便和那些弟子一起离开了贤门门主内室,烛光被吹进来的寒风撕扯得东摇西晃。

水螅一直等到甄零等人的脚步声远去得听不见了,才将视线转移到水迭澜脸上。苍白的、憔悴的、心力疲惫的那张脸……记忆中的妹妹一直温婉如水却外柔内刚,隔绝了几年的岁月再次重逢,她竟已被背负着的一切折腾成这副样子吗?水螅的心底泛着湿润了的心疼的感情,快步走近她,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再度开口唤道:“迭儿。”

水迭澜凝固的目光突然聚焦起来,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有点踉跄地走上前。两个人的眼神尚未来得及碰上,水迭澜就低下了头,嘴唇缓缓地开合,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水螅有点诧异地低下头,却蓦然闻到女子发间的隐隐香气,胸膛感到了一缕略带柔软的温暖——千草衫子的少女将额头靠在他的胸口,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直到此刻那微弱的声音才传进了水螅的耳朵里,在听清了她说着什么的刹那,水螅的眼睛用力地眨了两下,泪水便涌出了眼眶缓缓地流到下颌。

那个女子一遍一遍地念着:螅大哥,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

==================

甄零带着柳清濯回到庭主房间的时候,天圣居然还没有回来。他将柳清濯安置到内室的床上,并配合着天圣加持于室内的结界的术法,给他背心输了些真气进去。过了一盏茶时间,昏迷的青年轻轻颤抖一下身体,嘴角流下一缕黑血,随即睁开了眼睛有些疑惑地扫视了周遭一圈。“你现在在我们的房间里。”甄零一拂袖子,冷冷地注视着他,“柳清濯,以下犯上袭击门主,按照庭规可视作谋反,你可知罪?”

“柳清濯只是依照圣庭主的指令行事而已——不惜一切代价留下贤门门主。”柳清濯闭上眼睛,擦去嘴角的血迹,“贤门门主心意坚定,在下担心不出多久她可能就会叛出柳雪庭,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庭主恕罪。”“……”甄零看着他依旧满脸毫无所谓的样子,仿佛等待那一刻已经许久。“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留住她哪怕她已经是个死人?”柳雪庭主骤然凝定了目光,继而叹息般问出这句话。“是的。”对方的回答夹杂着因为忍耐怨灵而无法克制的颤抖,然而却非常果决毫不犹豫。

是从未真正在乎过,还是为了这一天做了太久的准备?甄零闭上眼睛,他不喜欢揣度别人想法,攻心术之类的计策果然还是交给身边的女伴最好。只是……就连他也不知道,眼前此人还有多少可以利用的价值。“柳清濯,我带贤门门主的兄长——水螅水公子回来了。”红衣的零庭主坐在椅子上拄着下巴,懒懒望向天空稀疏的几点银星,“等到待会儿给你身体检查完毕之后,你回到贤门和他们打个照面吧——”

柳清濯差点又喷一口血出来。敢情零庭主习惯性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以为这种事情是女婿见岳父吗?现在别说去对着那个水家大哥,怎么面对自家亲爱的都是个问题……啊,会不会被飞针扎成筛子呢?很难说。零庭主真是不明就里啊干嘛要出手拦他呢好不容易能狠下心肠去做了如果让他干脆利落那时候就得手了该有多好这下子之后可就一等难办啦……一边碎碎念腹诽一边安静地行礼曰弟子知道了弟子一定会小心谨慎不再出乱子,顺便又开始咂摸那个名叫水螅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就有一种奇特的不舒服感……自古长兄和次婿似乎就容易不合,莫非……和他也是天生犯冲么?

“对了柳清……”思绪正在天马行空突然又被零庭主拽回现实,金发男子淡淡看他,“你是不是去过企南岭?”

“去过——啊弟子的意思是当初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时候想着给自己找个风水好点儿的葬身地所以才会摸到那里去的不过只是在山脚底下仰望片刻就觉得高攀不起打道回府了所以弟子对那里不熟不熟一点也不熟啊哈哈哈哈……”拼命推脱。开玩笑,看面前男子的眼色就能知道对方似乎对企南岭兴趣颇大并且打算找个向导,但是拉谁也不要拉他啊!且不说和亲爱的分开会有多难过,万一撞见企南峨人老爷子又再一个万一让老爷子得知自己对他的宝贝徒弟痛下杀手自己没准真的要横着回来了。

不过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不打自招。甄零笑了起来,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没关系,我们只需要领到山脚下就可以了。”“那个……零庭主,其实水门主比我更清楚那里所在要知道她可是师承企南峨人在企南岭学医数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石头都了如指掌啊比我更加适合……”继续不甘心地垂死挣扎。

“柳清濯听令。”零庭主明显没有青发女子的好耐心,“明日我和圣庭主要出发前往企南岭,你须跟随左右不得有误。待会儿就回去收拾行装,此一去三日五日不定,和贤门门主打好招呼!”

“……是。”欲哭无泪地蹲地。唉……想要安安全全度过一生,怎么就这么难呢……

==================

“这是什么茶啊,好苦!”水螅吃惊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啊,对不起……这是药茶。”水迭澜接过杯子将里面的药茶泼掉换了些热的白水。“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要喝这种东西……”水螅纤秀的眉毛缠在一起,同为药师的他很清楚身体要破败到什么地步才会喝这种味道糟糕至极如同受刑般的东西。“那个家伙每次都嫌这东西苦闹着不肯喝……”水迭澜的脸色黯淡下去,轻轻地转着手中的空杯,“所以为了让他心服口服,我自己也倒上一杯来陪他喝……他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个家伙……”想起天圣的提醒,水螅微微一怔,随即低下了头,放在桌子上的手握成了拳头,“迭儿,你不要为了别人委曲了自己……你原来在家里……”“螅大哥。”水迭澜打断了他的话,陡然握紧了掌心小小的杯子,“……我不会后悔。当初选择的时候,就明知道背负那么多秘密的人必不会那么单纯。可是,这种家伙,却又让人觉得没法不管——毕竟,我是贤门门主,是大夫……我觉得不能死的人,我绝对不会让他死。”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该多好。水螅没有接话茬,只是自顾自地笑着喃喃开口,“……迭儿你知道么?当初我遭到修罗门的杀手追杀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要死了……但是后来,被他们的大弟子带回修罗门去了。我知道是谁让他们杀我,却不知道是谁让他们救我——那个时候我自己都未曾想过,居然还会有素昧平生的人想让我活下去。在修罗门的这几年,我见了很多人所未见的厮杀仇恨,也看透了很多事情。迭儿,我们不适合江湖,我们注定应该是医家的子孙。江湖之中的其他人也许不会在乎双手上曾经沾染了多少鲜血……但是我却觉得它们是时刻燃烧在手上的火焰。那真的很疼……疼到每日每夜让人辗转反侧。我们无法忽略。”

千草衣衫的女子安静地聆听他的话,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乖巧地听着大哥教诲的那个少女。不愧是螅大哥……即使数年未曾见面,也能一语道破她心中最不忍直视的角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世界上即使是妙手回春的大夫,也许也终有一日被引领向沾染鲜血的道路?当初许诺的约定所浇铸的未来,现在去反抗是否尚且来得及?或者,人生一世,除了死亡之外,罪孽也是永恒的吧……

“迭儿。”水螅放下茶杯,被热水暖过的手轻轻握上妹妹的柔荑,于寒风中传递浅淡温度过去,目光沉敛而深邃,“这几年,为兄让你受苦了……你的脾气,又很要强不会那么轻易说出口去。为兄对不住你……”看着水迭澜浑身一颤然后用力摇了摇头的样子,他似是放心一般,带着浓浓怜惜地继续说下去,“既然你我已经相遇,为兄必不会再让你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迭儿,我们一起离开江湖,退隐回江南可好?”

“柳雪庭主给了我修罗门的解毒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们控制的了——只要你能够离开柳雪庭,我们就一起回江南,找一个小城住下来,治病救人,赎清我们曾经犯下的罪,你觉得好么?”水螅将妹妹的手拉起来,认真地凝视着柳雪庭贤门门主的双眼。

烛光跳动,忽明忽暗的剪影里,水迭澜抬起头看着兄长忧郁而坚定的眼神。手背上还在不断传来兄长掌心里的热度,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他们曾经的家……江南水家,绚烂而宁静的往昔年华。风景秀丽和煦柳垂燕飞,明朗的阳光在澄净的湖面撒开一片金色,她和兄长背着药箱走在青石板的小街上,闻着风里带来的药香丝丝缕缕,彼此带着淡薄的笑意。那样一幅记忆里的画卷,那样一段回不去的从前。

水迭澜苦笑着低了头,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他也明明知道这一点。两个人的道路虽然交错了,但是势必分开并且离开得更远。他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吧,才会做最后的努力——即使是徒劳也要努力。如今可以实现么?他们真的还有资格捡起这被他们亲手埋葬的最为瑰丽的那些东西么?如果就此离去,修罗门会如何对付他们?他们真的可以安然度过余生?柳雪庭怎么办?两位庭主怎么办?

……那个人要怎么办?

“水门主,打扰了。弟子有话要禀告。”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说曹操曹操到。水迭澜触电般收回了被水螅拉着的手,站起来走到门廊前,看到发丝凌乱的弟子站在门口,提着一个包袱。她心下一沉:他这是什么意思?!要离开贤门吗?!尚未等她开口,对方就跪下了单膝,客气地,疏离地,向她请命道:“门主,庭主令弟子明日启程随他们去企南岭……因为在外的时日不确定所以特地向门主说明,请门主莫要耽心。”没有谢罪,没有解释。只是这样漠然地请命,几个时辰前贤门门主房里发生的事情,仿佛根本没发生一样。

企南岭?!晴天霹雳般地,水迭澜几乎失控地冲他大叫:“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我比你更清楚企南岭的事情吧,而且家师也在企南岭,我——”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庭主到底想怎么样?!“零庭主没有交代原因。”柳清濯抬起头来,送上大大的安抚似的笑容,“门主不用忧心,两位庭主只是让弟子带个路,不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弟子不在的日子里还请门主好好照顾自己~”

为什么会轮到你这个病包子说这种话?!平时在贤门都是谁照顾谁啊!正要咬牙切齿地和他吵,对方却蓦地站了起来,对她身后的人轻轻行了个礼:“这位便是门主的兄长水螅公子吧?庭主叫我来和你见安。在下复姓柳清,名濯,是水门主麾下弟子。如果有你陪着水门主,那在下也可以放心了。”平淡的声线将水迭澜正欲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她怔怔地注视着柳清濯,想起他对自己说——『阿濯』已经不在了。阿濯,你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水螅背着手站在水迭澜身边,表情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对方似乎不知道他的娘亲遭受冤罪也有自己在里面推波助澜,但是面对迭儿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于是只能点一点头:“迭儿这段日子多亏你照顾了。”“门主,若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弟子告退了。”柳清濯拿着包袱转身要走,水迭澜却突然叫道:“柳清濯!我——我真的会离开柳雪庭……我会和螅大哥一起走……你……”你不是说过,无论什么代价都要把我留在柳雪庭里的吗?

柳清濯停下了脚步,扭头淡淡笑着:“门主,别这么傻——你想再死一次倒是没问题,弟子可没那么多命给庭主杀啊。”言毕低头行礼,然后一步一步,渐渐消失在水迭澜的视线里。已经不再回头看看那位千草色裙衫的女子,他眯起眼睛眺望已经透出鱼肚白的天空,将肩膀上的包袱又紧了一紧。

水迭澜背对着水螅的目光,按在门框上的手剧烈地颤抖,内心翻涌的情绪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平静下来。那个病弱的身影远去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萌生想要去请求一个人留在她身边的想法。其实并不是因为自己无法放着他不管……而是与此同时,自己也不希望被他漠视不管?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感情呢。如斯脆弱不堪一击,又如斯坚韧不曾断裂。这样和那样的维系……她和他的维系。

——他为什么可以如此不在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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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0 20:37:44 | 显示全部楼层
香屏空掩荒庭暮(四)

柳雪庭,隐门门主房内传来“嗖——”的一声,站在门口的夜翼抱着胳膊微微一偏头,药碗擦着耳朵飞过去咣当砸在墙上粉身碎骨寿终正寝。看了一眼慌慌张张进来打扫的隐门弟子,他苦笑着望向前面,那坐在隐门门主床上吵闹不休的少女和站在窗前手足无措的自家门主。

“我不吃!你是坏人!你是大坏人!我讨厌你,走开,走开!”九音像炸了毛的猫一样,龇牙咧嘴挥舞着匕首把闇隐逼在几步开外,死也不让她近身,表情狰狞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一团,就差没有扑过去咬她一口。虽然说盈魂里的怨气已经被拔出去了,但是那种会带来怨憎的记忆还留存在九音的脑海里……她恐怕是真的永远无法原谅闇隐吧。此时别说要带她一起走,就连留在柳雪庭内贴身照顾都做不到。在九音的眼里,闇隐是敌人,她没准哪天就会对闇隐出手杀了她啊。夜翼原地踟躇了一下,终究叹了口气无奈地走上前:“门主,还是交给弟子吧。弟子好歹也救过她两次性命,她对待弟子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偏颇。”

闇隐呆呆地看着九音剑拔弩张的样子,哀伤地低下了头:“嗯,也是……翼师傅,你和她说说看吧,我只是看她最近似乎在囚车里有点着凉,想让她把药吃了……”“我明白的。”夜翼微微笑着,转身又倒了碗热气腾腾的药,慢慢走近九音:“九音姑娘……吃药,不要让它凉了……凉了会伤脾胃的,”看到九音根本就无视他刀尖依然寒光四射对着闇隐,他只好放下药碗转向闇隐:“门主,你还是先回避一下吧……我等她喝了药睡下就出来喊你。”

闇隐点点头,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燥乱,但是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出了隐门门主房间。门关上的时候,她听到房间里九音长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和丢下刀子的声音,以及夜翼微笑着劝她喝药的声音——如同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那么温柔。黑发的女子闭了下眼睛,不知道为何就是不肯走远,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轻轻攥住胸口的衣服。就算翼师傅去照顾她了,那无论如何也是义堂妹啊,自己……这是怎么了呢。

“诶?……那是水门主?”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儿眼睛一斜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浅绿色身影,正携着一个深红衫子的男子款款而行,那行进的方向似乎是庭门门口。闇隐愣了一下,柳雪庭主今日清晨启程离开柳雪庭的事情全庭都知道,眼下这两个人突然走到那里是想干什么,离开柳雪庭吗?!

来不及做别的揣测,闇隐运起轻功,几步便飞越过柳雪庭宽阔的池塘和长廊到了另一头,稳稳地停在贤门门主和其兄长身后。“水门主这要去什么地方?”闇隐扬声发问,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住半张脸,水迭澜回过头看到对方绿幽幽的眸子,微微皱眉。感觉闇隐门主心情很糟糕的样子,这种带着愠意的声音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念头一转,不禁黯然——自己心下还纠结得一团乱麻,哪有闲工夫管别人的心情。

“家兄初来柳雪庭,对很多地方不甚了解,水迭澜只是带他转转。”贤门门主淡淡地回答着,同时将水螅拉到面前:“螅大哥,这是柳雪庭的隐门门主闇隐姑娘。……现在代替两位庭主执掌庭内,不可轻慢。”“初次见面,闇门主,在下水螅。”深红衣衫的男子看着妹妹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面向闇隐谦恭地行礼道,口气非常温和。闇隐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不禁又是一阵郁郁寡欢:自己和九音也是久未谋面,为什么见面之后会变成水火不容的局面,最终还要翼师傅出面打圆场调停……

“散步是可以……但是,不要散出去太远喔。如果庭主回来发现出了什么问题,在下可没办法交差。”

无法控制的焦躁心绪紧跟着言语都要失了风度,闇隐用力摇摇头,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回去了隐门门主内室。刚一推开门就看到夜翼站在床边僵硬的身躯,九音靠在他的胳膊上呼噜噜睡得正香,满脸毫无防备的天真姿态。闇隐用力捂住了额头,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此时能给九音下一剂毒药让她把一切都忘记掉,孤叶、夜翼、还有自己。

……啊。想到最末,突然抬起头打了个寒颤:自己为什么……会衍生出这么可怕的意念来?!

==================

马蹄踩断枯枝,春意尚未蔓延企南岭,刚发芽的树枝间吹过几缕料峭冷风。柳清濯深深呼吸,感觉清凉之气几乎要渗透四肢百骸,于是勒住马缰绳,仰望着上山的羊肠小道,扭头对身后骑在马上不足十步远的一男一女笑嘻嘻地使了个眼色:“圣庭主,零庭主,我们已经到企南岭了。”听闻他这样喊着,天圣也抬起头来,凝视着巍峨的企南岭,突然抿起嘴眼睛里滑过一丝森森的笑意:“藏得真好啊……我居然一直都没感觉到这里的力量。”

“柳清濯,把马拴在树上,这条路没法骑马了,我们步行上山。”甄零一边跳下马一边命令道。柳清濯答应了一声,跑过去接过马缰绳。当他刚把三匹马拴在树上的时候,就听到耳边飕飕两声风响,再一回头,就只见到红衣男子打横抱着女子的身影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消失在那条虬枝交错遍布的小路上。“庭主——”柳清濯刚喊了两个字就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不觉苦笑一声:果然是什么很紧急的事情吧?带自己出来根本就没有别的用意……不过是把自己和那个人分开而已。

害得娘亲蒙冤遭受柳清家指责的人……虽然娘并没有嘱咐自己一定要取了那人的命,但她是自己的娘亲。所以没有理由不为她手刃仇人平冤昭雪。哪怕……那是水迭澜的亲生哥哥。哪怕杀了他会让她伤心一辈子,会让她恨自己一辈子,柳清决定的事情亦是从不会改变。庭主就是意识到了这点,才会刻意带自己出来的吧?

“柳清!你还在那里傻站着干什么,快跟上来!”甄零的声音遥遥远远地传来,不愧是拥有深厚内力的零庭主,极富穿透力地响彻一路,惊起一片越冬的寒鸦,呱呱地叫。柳清濯连忙答应了一声,提起衣角急匆匆地沿着小路追赶两位庭主。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看到了那片瀑布,四季不停歇地冲刷而下,瀑布边的山崖上那块青石和记忆中几年前一样平整光滑,石头周围有矮矮一片初生的二月兰点缀。企南峨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两位庭主。天圣的青发和衣服被瀑布掀起的风吹得凌空飘摇,整个人笼罩在白茫茫的水气之中,竟像置身云海的仙人一般,仿佛随时可以御风离去。

似乎是感觉到他也来了,企南峨人转过身来,视线在柳清濯身上身下扫视了一圈,突然就板起脸,冲过来兜头一拐杖敲得柳清濯眼冒金星呀呀乱叫,随后冷冷看向身后的两位庭主:“丫头,我花了那么久的功夫给这小子的魂魄分半对封,你怎么就随随便便给他解开了?!你知道他身上的盈魂还剩多少吗?几乎没了!这小兔崽子没日没夜黏在水儿身边,失去了盈魂还得了?!哪天他要是对水儿乱来,看我不把他连人带魂儿一块捶扁让他连鬼都没得做!”

“老前辈慧眼,柳清濯身上的盈魂的确所剩无几,因为死灵在不断蚕食他的盈魂,拔出的死灵越多,损失的盈魂也越多。”天圣居然还能笑着弯腰行礼,语调平静,“所以『柳清』取代『阿濯』是必然的事情——因为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愿意为了死守『阿濯』让整个『柳清濯』被死灵吃干抹净。就算没有我帮忙,他体内的『柳清』也会自动出现主持大局,牺牲『阿濯』所在的盈魂以尽可能长些地延续自身的生命……”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抱着头蹲在地上作痛苦状的柳清濯,嘴角笑意加深,“即是说,从他和水门主相遇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在为这一日的到来做准备了吧……”

“唉、唉!真是造孽!你——你这样对得起水儿?!”企南峨人又气又没办法,随手又是两拐杖下去,没料到柳清濯此时身体已经远远不堪如此重击,终究忍不住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看到他这种情况企南峨人也不好再打下手去,于是侧目看着天圣:“那么,深藏不露的丫头,你这是来做什么?若说专程跑一趟就为了这个死兔崽子,老头子才不信。”“自然不是完全为了他……”天圣眯起眼睛,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拉开之后,居然是拼拼凑凑粘连而成的绘卷。上面有些地方写着莫名其妙的古文,有些地方绘着鬼画符似的图案,有些地方东一个窟窿西一个洞,有些地方却干干净净一片空白。“老前辈,你可见过这个?”天圣将这幅绘卷递过去。

二百岁的老头子哪是吃素的,只是伸头看了一眼就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指着绘卷的手指几乎要发起抖来:“这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卷!千年之灾就因为此卷现世而发——早在一千年之前那场腥风血雨几乎令苍生涂炭,当时引发这场劫难的人就持有这绘卷……而当灾难平定之后,这卷遗失于火中,大家都以为它随着灾孽的湮灭而焚毁了……你、你怎么会收集到它,并且把它粘连起来的?!莫非,”他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天圣的青发,最终愣愣地盯住少女金色的双瞳,“莫非你是——”

“圣,这是怎么回事?”甄零站在一旁也觉得不对了,天圣之前不是和他说,这只是一卷记叙了很多失传的秘诀、法术、武功和韬略的宝书而已吗?为什么会和乱世联系在一起……企南峨人提到的“千年之灾”让他心里蓦地咯噔一下,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不禁靠近天圣同时将手放在剑柄上。

“老前辈……千年之灾尚未平息,千年前的罪首留下的刻毒诅咒依旧从未消除过……”天圣纤纤玉指一挑,指向旁边趴伏的柳清濯,“他便是一个受害者。这样的人我见了太多太多……直到十九年前我还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默默地注视并等待被人带去解除灾劫的那一刻……”她将绘卷刷啦一声拉上,同时从甄零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木匣,将盒盖慢慢地推开。令人吃惊的是——盒子里居然静静地躺着一朵蔷薇花!而且并不是普通的蔷薇花,每一朵花瓣都如同火焰般猎猎跳动和燃烧,周而复始不曾停息。蔷薇的每一处都在散发如同火一样的热度和光亮,甄零和天圣所站的地方原本冻土覆盖地面,此时也蓦然变得湿润柔软,仿佛春光普照而过。

“瑕薇?!”此时饶是有两百年见识的企南峨人也呆住了,“你们——从江南陆家把瑕薇抢过来了?!”“老前辈果然见多识广……足不出户也能了解世间百态。”天圣一挑眉毛,“不过前辈身上并没有灵气,倒是死气重一些……不知道是谁为老前辈当这信使呢?天圣倒想见识一下。”

“只怕见到了——你会吓得晕过去罢。”

伴随这个声音,头顶突然阵阵劲风传来,甄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剑挥出去,运足了十成的真力,然而那一道惊天动地的剑气击中对方却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甄零倒吸一口冷气,能够这么随意地接下自己的这一剑,对方该是何等深不可测的人物……等等,似乎这种感觉以前曾经有过?!脑海里猛地掠过一道灵光,还没等他惊叫出声,同样一身火红的男子已经从半空中悠悠然落下,停在了企南峨人的身后。他的目光扫过甄零又扫过天圣,最后停在她手中的绘卷和瑕薇上。

真月居深红魅玉大圣天的脸上突然现出了笑意。那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笑容,看得甄零和企南峨人都不禁一愣。

天圣迎着他的笑脸,表情犹如冰雕般几乎能泛出寒霜。她握着绘卷和瑕薇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自那次别过已经有多久了?玄圣之神。”“不久,区区四年而已,本神打个哈欠也就过去了。”大圣天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瑕薇虽然是你带来的……不过,是我找到它并且交给江南陆家的,这一点那老头子可以作证。”他指了指企南峨人,“所以你也别总是口口声声地说我把你随处使唤。没有我,芊玥花早多少年就死了。”听到他这么说,企南峨人心下骤然一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树丛。此情此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棍,今年是柳朝二十七年吧?”

“是的。”甄零替大圣天回答,同时偷偷看了看天圣,希望能从她的眼神里找出什么线索。可是对方巍然不动,犹如冰块一般无迹可寻。纵然是柳雪庭的男庭主,此刻他也糊涂了:圣不是一直说,时间已经不多了,需要将绘卷和瑕薇送回它们该回的地方吗?现在送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严肃……他闭上眼睛揣摩着天圣之前和企南峨人说的话,表情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时间到了。”企南峨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望着天圣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丫头,你也终于等到这一日了……这么久的日子,倒委屈了你……”“晚辈没什么好委屈的。”天圣侧目看了一眼甄零,声音终于变得温软,“何况,若真的是天命,再怎么委屈也没用不是吗?”

甄零听着他们打哑谜一样地一问一答,终于忍不住火大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圣——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他们让你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我啊,四年前在南疆那里遇到那个家伙的时候,你就不对劲……”他的剑刷一声指向大圣天心口,出鞘的剑气让旁边的瀑布都呼啦一声激越起来,甄零狠狠地盯着大圣天,眼眸里泛起了令人骇然的光亮,“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是什么神,若是要把你怎么样,就先要把我……”

“零,不要说了。”天圣突然抬起手来,按住了甄零的剑,锋利的剑刃顿时割破了她的手心,鲜血沿着剑缓缓流出来——然而那血,却是绿莹莹的,如同毒液一般荡漾着妖冶的色泽,盘绕在剑身上,犹如细细的竹叶青。“圣!你干什么?!”甄零慌张地丢了剑,一把将黑衣的女子扯到身边,心疼地拉起她的手。柳清濯已经爬起来了,此时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两位庭主,默默不语。是的,只有她,才能让狂风般的零庭主,毫不犹豫地丢下手中的剑。

天圣侧过头看着甄零淡淡地笑着,抬手抚上了甄零的眉心,染血的手指划过甄零额前那蓝色的咒印,突然就迸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在这一片光华里甄零突然觉得没有力气,他拼命地抓住女子的胳膊,绝不让她离开自己半分。不过天圣似乎也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指尖沿着那个咒印蜿蜒游走至最末,一点而过,蓝色咒印突兀地转变成了绿色,然后又是一阵清光萦绕流转,教人睁不开眼。等光芒消失之后,一切如常,瀑布冲击的声音哗哗回响在山林之间。

“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天圣垂下手去,甄零只觉得她的眼神很忧伤,却怎么也看不到除了忧伤之外其他的情绪。她按住眉心原本应该有宝石在的地方,喃喃地道:“依靠自己的身体积攒下来的灵力,已经全部留在了柳雪庭……现在给你的东西,就算是‘它’给我这许多年的犒劳好了……”“犒劳?什么犒劳?!”甄零心底弥漫过一阵寒意,他抬手抚摸着那个已经变成绿色的咒印,突然开始浑身发抖:“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死咒印。”大圣天突然在他身后开了口,“你赚到了,小子。这可是凡人梦寐以求的灵力加持……有了这种灵力的护佑,你的生命只可能等阳寿终尽让地府的阎王带走,除此之外别的任何人,任何生灵,乃至任何一个神——都没有办法取走你的性命。”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然,包括你自己。”

“不死……咒印……”甄零愣愣地按了按那个符咒,又缓缓地侧过头,天圣寂寥的微笑蓦地映入眸子。他如梦方醒般扑上前抱住天圣:“圣,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给我留这种东西……我不要这东西,你知道的,我只要——”“别不知好歹。”大圣天突然不耐烦地走过来,一把将女子从他怀里扯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纠结苦痛不知所以然的柳雪庭主,“这是早就注定好了的事情,无论你们在江湖上多么强大,在万人眼中多么至高无上……和从千年之前就已经铭刻在天命之上的宿怨比起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说完这些话,他满意地看着呆在那里的甄零,然后又低头看了看面色苍白如死的青发女子,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轻声问道:

“是不是啊,天圣。……哦不对,我现在该叫你——往,生,青,莲?”


香屏空掩荒庭暮(五)

企南岭的上空,突然阴云密布,透出隐隐血红色的死气冲天而起。大圣天的身影从树林从中转回到企南峨人的茅屋前,手中握着那朵流光溢彩的芊玥花,虹霓般的瑞气层层叠叠地萦绕其上。“神棍?你把它……”第一次看到芊玥花离土,企南峨人感到吃惊不已。“现在……天命注定以化解灾劫而生的三朵奇花已经聚齐了……”“你非要这么着急干什么!”老头子的拐杖迎头敲来,大圣天一偏头轻轻躲过,眉毛挑起:“怎么,难道你不想这千年的灾祸早点了结?”“至少给那丫头点时间……”企南峨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天圣,眼中也依稀透出了怜悯的目光。少女的面色自大圣天喊出那个名字之后,就全无一星半点的红润,苍白得令人心悸。

“圣。”垂着手跪坐在黑衣女子的对面,甄零低低地笑着,“我早就该知道……你不是肉骨凡胎……”每说一个字都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置身冰窟般一寸寸地寒冷下去,内心却犹如烈火灼灼煎熬。他轻轻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女子的表情依然是那般柔和,然而满目饱含着深沉的哀伤与情感,几乎和十年前那张刀光剑影里的脸重合——没有改变过,从未改变过。他自嘲般抿嘴,抬手整理肩膀上的乱发,“十年都不曾老去的容颜,十年都不曾增长的年龄……我对自己说那是术法修为的力量让你达到了驻颜的境界……我真傻,明明什么都不懂,还要用这些鬼话来自欺欺人。”

天圣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里越来越浓的怨灵呼啸而过,嘴角扯了扯艰难地开口道,“零你不要搞错了。我在这里……我还是我,从来未曾改变过。”

“是啊,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柳雪庭主骤然站起,呼一声转过身去,“六岁那年见你就是这个样子,过了六年,我们携手建立柳雪庭的时候,你还是这个样子……如今,当年的『圣姐姐』变成现在的『圣』,你还是这个样子……”他宽阔的肩膀突然开始颤抖,“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成为耄耋老人,失去了一切的时候……你,也还会是这个样子吧……”他按住额头,断断续续地苦笑着,仿佛说出这些话就似在他的心底生生挖出一道凌厉的伤口,“那时候我要叫你什么……像老前辈这样叫你『圣丫头』,把你当孙女对待么?你要怎么叫我?零、零前辈么?!呵呵……呵呵……哈哈哈……”

“那该是何等残酷。”天圣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也透出忍隐痛苦的神情,“我也害怕那时候……虽然我早就知道,我和你根本等不到那时候的到来……你说,这是不是也算上天给我们的仁慈?”她抬起手,轻轻地按住心口,“但是零,你要记住。我在这里,往生青莲也在这里,我是柳雪庭主,是天圣……却,不是往生青莲。”金色的眸子慢慢地睁大,盯住甄零突然僵硬的背影,漠然地说下去,“所以,请冷静一下……让我来告诉你,我到底是什么。”

空中血色的气流突然开始拧转加速,形成了一片片漩涡。大圣天开始不耐烦地打呵欠,企南峨人则是走过去将还蹲在地上发呆的柳清濯抓了起来:“小子,快下山去吧。待会儿这里要闹大事儿,你这身体呆在这里非给啃成骨头架子不可……对了,回去以后给我好好地对水儿,逢年过节的带她回来看看我老头子,要是被我发现了她有个什么,小心你的脑袋!”“是、是,老前辈……”柳清濯摸着后脑勺笑嘻嘻地点头,“在下绝对不会再让水姑娘有什么了……”因为就算真的想有什么……恐怕也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他看了一眼默默对视的两位庭主,正欲拔腿离开,天圣却突然叫住了他:“柳清濯你先过来一下。”

“圣庭主……?”在这正要和零庭主解释的节骨眼上她想做什么?柳清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快步跑过去,然而还没站稳就感觉到天圣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胸口——这一按非同小可,柳清濯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无形的刀子刮削一般,血肉被丝丝缕缕剔离骨头的尖锐痛楚如同电流窜过身体的每个角落,连指尖都不受控制地绷直了。随着天圣开口默念着某种听不懂的咒语,一股青色的光芒突然就从他体内迸发出来,然后在青光氤氲之间,似有灰暗的色块慢慢地被抽出他的身体,然后被净化掉。

“好了。”天圣蓦地收回手,柳清濯像根木头一样栽倒在地,感觉自己如同死了一遭又活过来,竟是除了喘气之外没有其他力气了。柳雪庭女庭主隐隐颤抖着按住心口,似乎在勉力平息着什么,随后开口对还没来得及恢复气力的男青年浅浅一笑,语调透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柳清,你已经……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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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年前,在充满天地灵气精华的韬岭山脚下的村落里,生活着一群看似普通,实际上却因为天时地利的薰陶,孕育了强大灵力资质的人。他们在韬岭附近自由自在地生活,依靠山上的野物和药草来生存,时日就这样平静如水地度过。在村子里,有一位女子,是这群人中灵力资质最为强大的。当她年龄渐渐长大,可以担负起家庭并经常进山采药的时候,她会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奇怪声音。有时候是低低的笑声,有时候是哀怨的叹息,有时候是苦涩的啜泣,有时候是嘶哑的咆哮——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清晰的类似人声的呼唤,近在咫尺的距离,一声一声地喊着,‘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

阴风呼呼地灌进衣袖,甄零只觉得透骨透心地寒冷,而坐在对面漠然讲述着的少女却似乎浑然不觉。“她觉得很奇怪,于是就四处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但是那个声音永远和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她来到了一片巨大的寒潭边……零,你也许无法想象吧,那片寒潭的水有多么冷。仅仅只是接近,就能感到如同严冰般的寒气袭近。”黑衣女子抬眼望天,似乎觉得时间不够一般,语速加快地说下去,“就在女子感到一阵不舒服,扭头想走的时候,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却突然在她的身后拉了一把,她顿时脚下失衡就摔进了那片寒潭!”

“那片寒潭并没有上冻,却比冰块更冷许多……跌进去的瞬间,身体就已经僵硬了。奇怪的是,意识却没有随着冰冷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每一寸骨头冻裂的声音,以及游走于周身上下的疼痛,每下沉一分,就增强一分……直到不能够呼吸的时候,她勉强地扬起头张开口,想要给自己一个痛快——当冰冷的水流进口里的时候,内脏仿佛都结冰了。”耳边传来甄零心疼的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天圣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一样抱紧了胳膊,“由于缺氧的缘故,意识也在渐渐处于昏迷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是要死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当她慢慢地感觉到肢体不再冰冷疼痛的时候,睁开眼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死。漂浮在周身的是青色的莲花瓣,而自己的身体躺在一枚巨大的莲蓬上……那是一朵开在水底的青色的莲花,闪烁着幽幽的青色光芒,很诡异,也很美丽……”天圣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着甄零微微一笑,“就是……我头发这样的颜色。”

“那,的确是很美的颜色。”甄零愣愣地应了一句,突然觉得害怕地按了一下额头。

“……然后,女子听到了一个声音——说着‘你不想走吧……’的声音。那个声音也许就是这青莲花发出来的吧。当时绝不愿意就这么死去的她仿佛捉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花瓣拼命点头。”天圣眯起眼睛,“呵,就是那一点头,让一切都变得失去了控制——青色的莲花突然绽放出夺目的光芒,让人无法睁开眼睛……在那片光芒里,女子失去了意识,但是有一点那之后她发现了,在她点头的那个瞬间,她的灵力和天界奇花之一·往生青莲契合了。往生青莲以她的心作为寄宿之处,而她将获得永恒的不老不死的生命,直到往生青莲离开她的身体为止。”

“这三朵花,究竟是……”甄零抓住她的手腕,急急追问。“代表天命。”身后的企南峨人淡淡地回答着,顺便把还在挖耳朵的大圣天抓过来,“神棍,你倒是解释一下!”“你不是都说了吗?”大圣天横了老头子一眼,发现对方又要气得跳脚,于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它们是天界用来调节凡间万物生存律则的花朵——”

“首先是芊玥之花,它斑斓纯净,绽放之时混沌阴阳和合,万物初生,也就是一切生命的开始——此为『生』。瑕薇之花,蕴藏三界红莲净火,能够焚烧世间一切活物,无论善恶,是一切生命的结束——此为『死』。往生青莲之花,清雅拂尘,可超度一切不灭灵魂,令它们归为虚无,等待下次苏生。对于生命而言,它开始于开始之前,结束于结束之后——此为『轮回』。世界万法运作,唯有这三物代表至上的公平……它们带走一切,不遗漏任何生命,也不偏袒任何生命。”

“但是——往生青莲却打破了这个规则。跌入深潭本该死去的那个女子,强大的灵力资质将它吸引,并且寄生在了少女的心脏之内……为了不为其它两朵花所感知,往生青莲将自己和她封印在了深潭之底……长达一千多年之久。”天圣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女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知道,为了一时的生存,她付出千年的孤独和与世隔绝,默默地留在深潭之底,仰望着头顶透下来的阳光,却无法到陆地上去……”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心口,微微地咬了下嘴唇,“更为恐怖的是,往生青莲掌管人间一切灵魂的超度和轮回,甚至于一切心怀怨恨与不平,不得安息的死灵都将被它所净化和超度……因此,那些死灵被它召唤而来,接受净灵,随后往生……可它们积存下来的怨毒和诅咒,却要依靠青莲和少女自己身上的灵力加以排解。”

“一开始的净灵,简直让她生不如死……无数的狰狞的满脸是血的死灵,穿入潭水,漫无目的地扑过来,白生生的牙齿在胸口撕咬,似乎要把心脏活活扯出来一般,虽然身体能够感觉到那种疼痛,甚至能感到有鲜血喷出来,可是看过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天圣的脸色又变得白了一阵,略带颤栗地抱紧肩膀。

“还有那些饱含着临死前的憎恨的声音,说着‘我要让你万劫不复……’‘总有一日我要让你不得好死……’耳边重复地回响着的都是这样的声音……它们是已经失去了生之凭依的灵魂,甚至不知道该去怨恨谁,只是一味地发泄……”天圣松开胳膊,苦笑着摇摇头,“即使往生青莲超度了这些灵魂,留下来的怨毒依然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地净化。时间久了,虽然也已经习惯了……但是如果可以,她还是不想遭到这样的对待啊。”

甄零震惊地捂住了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在九音召唤出无穷无尽死灵的时候,挺身而出净化掉一部分恶灵,然后显示出罕见的倦怠面色;怪不得她不曾一次将柳清濯的怨毒净化,而是一点一点地用森冥诀拔除——她必然很害怕吧……比谁都清楚那些死灵有多么可怖,也比谁都更为深刻地感觉到它们的可怖——但即使如此,她依然选择为柳清濯拔除怨气。也宁可冒着被死灵的怨毒反噬的危险,净化九音释放的怨灵,替她维持稳定的盈魂。

……她不是往生青莲……她,是柳雪庭的天圣庭主。

“为了抵御死灵带来的怨毒,她不得不配合往生青莲,将灵力在体内周转……渐渐地,她的灵魂几乎与往生青莲合为一体了,所有的感情、牵挂、思念……全都淡化得如水一般。连女子自己都觉得,她活着就是为了超度灵魂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有一天,周遭突然不曾再来死灵……她觉得很奇怪,于是张开了心目去查看——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个逆天的‘灵人’在疯狂作乱,所有的死灵都不再去投胎,而是被那股阴邪的气势所吸引,追随着它,爆发出更为恐怖的力量。”天圣皱起纤细的眉,“在一瞬间,女子突然很渴望能够阻止它。虽然,此时她什么也没能做到……”

“灵人的存在,已经是一种‘逆天命’的体现——因为这世间从来不可能有人借助还未归轮回的灵魂成为生命——它的一生,有『生』,也有『死』,却独独跳过了名为『轮回』的过程。最终,玄圣之神将一切摆平,并且用代表‘生’之力的芊玥镇住了被它带来的所有的死灵。可是这并不是治本的方法……”天圣闭上眼睛,“灵人怨恨的诅咒,终将成为一切复活的根源。为了能够彻底阻止它,唯有在千年之后,芊玥花的灵力不足以再镇压它的时候,用三朵花所构成的『天命』的符咒,将它强制打入世间万物规律的『正道』。”

“什——什么意思……”甄零看着她突然坚定起来的神色,感到害怕,“这就是你……这就是你出现在人间的理由吗?”“是的。”天圣侧头看着他,“一千三百年之后,我已经能够自如地运用自身的灵力和往生青莲的灵力……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脱出寒潭来到陆地上的原因。然而那时候,完全无法适应外界气候的我,刚一离开水就昏过去了。救了我的人是恰巧到韬岭去寻找传说中的韬岭墨家的你父亲。那是我唯一一次有性命之忧的时候。”天圣抚摸着束发的头带,眼底泛出一丝淡淡的暖意,“所以,为了报答他的恩德,我希望可以在日后他遇到危难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这幅模样,果然还是无法为人所接受。”

甄零突然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果然,我在出生之前你就已经在这里了。那么你当初救我,就是为了报还父亲对你的恩情是吗?”“是的。”青发女子并不打算否认,“可是我还是赶晚了。不可能时时刻刻开着心目去关注甄家的情况,我还要去搜寻灵人的封印……对,就是那绘卷。”她扬了扬手里的卷轴,“直到有一日青莲净化了好几个来自甄家的丫头的灵魂,我才觉得不妙了,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没能保住你的亲人们,我觉得很痛心……”她走到甄零身后,有些心疼地抚摩对方的肩背,“今生今世,作为人的时候,唯一下定决心要保护的人,却没能做到……”

“……你也不用自责,这本就是我们家的命。”甄零的声音闷闷地,“而且,如果没有你,此时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吧……”

“但是,我终究要离开你的。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天圣将手垂下来,“所以我希望,即使在我离开之后,你也能够成为强大的让人无法侵犯的男人——为此,我想让你站在武林至高的位置上,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和你携手创建柳雪庭的最大的原因……”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脸颊上掠过一丝红晕,随即掩口轻笑,“你以为你这种骨头都没长结实的年纪,真的能够天才到凌驾于诛苍南岚掌门那种人之上么?你之所以能够有如此进益,是因为我和你……咳,我陪在你身边的时候,将往生青莲的灵气渡入你的体内。往生青莲是何等神物,它的灵气哪怕只有一点,也能够助长你的武学根骨……”

“你说什么?!”甄零猛地转过身,瞪大的眼睛里充满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在武学方面,是属于他的强手,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产生罩着对方的自豪感,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和她站在一起的……没想到早在一开始……这一切就都是她馈赠于自己的东西。他踉跄后退两步,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瞬间幻灭了,在这个微微笑着的女子面前。

“包括不死咒印,也是在不违反天命的前提下,借用了往生青莲的力量做到的。”天圣依旧安静地凝视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零,这世上唯有你,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极力保护的——今日所为之事,也许要让你承担痛苦,可是我却依然不希望你忘记……我要让它留下痕迹,让你一辈子无法忘怀的痕迹。就如同,这道不死咒印一般。”

“我自己的灵力我已经全部剥离出身体了,封印在那颗宝石里给了闇隐门主。即使没有会术法的人在柳雪庭,它也足够庇佑柳雪庭的弟子们……零,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你不仅仅是我的零,也是柳雪庭的零庭主……”她突然转身走向了企南峨人,一边走过去一边看了一眼大圣天,递过一个无声的眼神,“所以,柳雪庭,就交给你了。”

“圣!”甄零直到她的身影远去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正要追上去,大圣天已经先他一步拦了过来——“叙旧时间结束。”红衣男子冷冷地丢下这句话,随即袍袖一挥,甄零浑身一震,只觉得有股诡异的狂风席卷而来,他想运足轻功在风中站稳脚步都不能够,然后便被吹离了企南岭。眼睁睁看着黑衣的女子的身影越来越小,他拼命想要伸手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可是却一分一毫动弹不得。

天圣没有回头。她凝视着不断窜出死灵怨气的地壳,脚下没有停步地走了过去。一只手捏着卷轴,一只手拿着瑕薇。大圣天捧着芊玥花走在她身侧,青发女子目不斜视地开口道:“虽然不喜欢和你合作,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大圣天冷哼一声:“谁稀罕。”

下江南那个夜晚江波汹涌风凉如水。她站在起伏不定的船舷望着犹豫半晌最终没有伸出手来拥抱自己的他满脸担忧的神色,淡淡地笑着。他对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不要离开,她说——我会尽力的。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未完待续)

生命即是责任。自己即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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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 00: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香屏空掩荒庭暮(六·大结局)

柳清濯看到甄零从天而降的时候,也看到了企南岭轰然而起的犹如火光般灿烂的颜色。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每一寸地皮每一颗石头,都仿佛被那光芒浸染了一般变成了绯红的色彩——奇怪的是,耳边传来的声音并不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而是水声。如同堤坝被冲垮的瞬间,翻涌的水花冲袭扫荡,摧毁一切的声音,浩浩荡荡地在耳朵周围波动。热浪一波一波向面上扑来,益发地灼烈让人连连后退无法呆在原地。伴随着殷红的光芒,还有无数苍白如灰的碎片纷纷扬扬升腾而起,其间夹杂着阴风呜呜的声音,仿佛被打入十八层地牢的亡魂悲恸而不甘的啸叫。那是怎样深刻而刻骨铭心的怨憎啊……不得解脱,不得超生,为灵人所吸引成为不明就里的杀人工具,又因为灵人的肉体灭亡而被镇压在企南岭长达千年之久。此刻这些阴毒的怨灵纷纷逸散而出,带着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的咆哮企图给所有的人类以致命的啃啮……然而,当它们刚刚离开地壳,就在烈火般的红色光芒里被焚为灰烬。

爆发出如此灭世般力量的,正是那蕴含了能够烧尽三界全部罪恶和灵魂的红莲净火,『死』的代言,天界奇花之一的瑕薇。此时此刻,它的灵力在企南岭肆无忌惮地蔓延,从山脚一路攀升到山巅,吞噬了那所有的随着灵人之亡而封印在企南岭的恶灵冤魂,千年的憎恨和咒怨,在脱壳而出的瞬间就已经被红莲真火捕获,沦为一缕轻烟直上九霄。整片企南岭上空的苍穹都赤红一片如同血染,扭曲在仿佛燃烧着的空气中的企南岭竟恍如炼狱那般可怕。风中飘来怨魂临终前嘶哑的惨叫声,如同利铁相刮,吱嘎吱嘎的声音几乎要让柳清濯登时捂紧耳朵夺路而逃。眼前末世一般的景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甄零在落地的瞬间却一个滑步站稳了,随即又不顾一切地冲向企南岭。但当他冲近的时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一挡,狼狈地后退了几步。柳清濯伸手摸摸腰间的双鱼环佩,他已经感觉不到了,怨灵在身体里呼应着带来的痛苦感。圣庭主果然替他将怨气全数拔出了……可是,圣庭主她自己,是不是还身陷在火海之中?!

“圣!圣……!!!”甄零大吼出声,剑光如同匹练般一段一段斩出,直直冲进烈火里却再也没有了踪影。他不依不饶地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剑气穿透了火焰,无数已经焦黑的树木在剑光中破碎,大地也随之龟裂,然而……他依然进不去。有无形的屏障在阻隔着,他额头的印记闪烁出淡淡的蓝光……那是,天圣终尽一生也要守住他的证明——不死咒印。

眼前的红光突然一晃,随即如同喷尽了水的喷泉般渐渐地低下去。空中依然漂浮着一层层苍白的浮灰,游离盘桓久久不散。这就是消弭的怨灵不得纾解的怨毒和诅咒吧……即使形神俱灭,这种意念依然留存了下来——然而就在红光昏黯下去的瞬间,一波更为明亮而清丽的青色光芒冲天而起,恍若帘幕笼盖了企南岭。在青光的流转之下,那些惨白的飞灰开始缓缓地一分分地溶解,淡化,随后彻底消失。青光渐渐变成了巨大的莲花形状,花瓣慢慢地张开,似有隐隐清香之气从中透出。仿佛迷雾被风吹散一般,企南岭的景象终于从层层叠叠的死灵余灰中浮现了出来。青光之下,满目疮痍,整个企南岭焦黑一片,土裂树枯花残叶碎,几乎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苍凉。代表了『轮回』的天界奇花往生青莲,终于净化了红莲烈火无法烧毁的一切意念和怨毒,引导它们重入轮回。

还没等柳清濯惊叫出口,在青光之中突然又凸显出另一道光芒。那是一道犹如虹霓般温暖斑斓的光,在绚烂的光谱里,天空中居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雪,无声无息地洒落在企南岭的土地上。在雪花慢慢渗入地里之后,死去的植物突然奇迹般地开始复苏,焦黑的土壤里萌生出嫩绿的新芽,被焚烧殆尽的动物的尸体渐渐地隐没在土地里看不到了样子,然而从已经变得蓊郁的树丛中又钻出了许多幼小的动物,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它们所在的这个瞬间死亡、瞬间归源、又瞬间步入重生的世界——那是执掌『生』的芊玥花,赋予那些重入轮回的灵魂以全新的生命。

“结束了。”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声音,柳清濯扭头看到企南峨人和大圣天正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老前辈……”甄零突然颤抖着跪了下来——从未和任何人屈膝的柳雪庭主,此时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尊严,匍匐在二百岁的老爷子和千年寿命的玄圣之神面前,“求你们……救她出来吧……”

“不可能。”大圣天一口回绝,“若是能救,本神也不想她死。只是,”他背起手来,看着一点一点恢复着元气的企南岭,缓缓开口继续说下去,“只是——往生青莲于她体内千年之久,早已和灵魂与心脏融为一体。瑕薇烧毁一切,包括她的身体——而往生青莲也耗尽了全部力量化解千年怨毒,早已烟消云散……”他侧目将跪在一旁的甄零拽起来,嘴角有克制不住的讥讽笑意,“你说,无身、无心、无魂的,那还是人么?”

“圣…………”听到大圣天的话,甄零的眼神仿佛被一瞬间击溃,他沐浴在越来越大的飞雪里,仰望着企南岭,竟是生生地痴在那里。在风雪之中,柳雪庭主火红的衣服上下翻飞,柳清濯远远地站着,看着甄零如同一尊雕像般伫立在那里,以及那鲜红刺眼的衣服,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少有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直视他。

企南岭,果然……是那美丽的红鸢,逝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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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二十七年,企南岭传闻于暮春时节红光青光萦绕,随即虹霓普照,长达半日。瑶光平息之后,不出片刻天降大雪,此乃天兆柳朝大劫归去。同日,玄圣之神重返天界,企南峨人不知所向。

柳朝二十七年,柳雪庭四门门主主迎回了独自一人策马归来的的零庭主。次日庭内大丧——柳雪庭女庭主天圣暴病身亡。消息传遍柳都直达当今天子,震惊御驾,即刻赐予厚葬。三日之后,甄零带领全庭弟子出殡,泪满皇都,无数百姓夹道跪送,哀泣声声。

柳朝二十七年,柳雪庭贤门门主告离庭内,随其兄长南下扬州苏浙一带。

“水门主,甄某负约了。”甄零安静地坐在厅中,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恍惚和怅然,“柳清濯没有跟我一起回来。虽然——圣已经替他拔出了所有的怨气,他将再也没有性命之忧。”他低下头,没有看跪在面前的草色衣衫的女子,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发颤,惨痛的情绪无法克制地流露而出,“因此……我们没有办法实现当初和你的约定。按照柳雪庭的庭规……你可以选择自由离去,或者,提出别的要求——只要我能够做到,一定竭力而为。”

水迭澜的身体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身边的水螅。后者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上前一步,笑着行礼:“柳雪庭主愿意放弃重要的属下只为给予她自由,如此美意实在令人难以退却……我代表小妹谢过庭主。”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了甄零身边的轩辕天:“此物在下认为,柳雪庭比在下更需要,所以还是原物奉还庭主罢……请庭主放心,我们好歹是学医人家,若是自己的性命都救不了,谈何救人。”

甄零看着轩辕天呈上来的五宝丹,浅浅一笑:“水公子不愧是名医世家出身,甄某佩服。”收下了五宝丹,他从袖子里取出一面令牌,令轩辕天交给水螅:“拿好这个,水公子。修罗门及柳雪庭皆有在江湖树敌,请你们二位务必保重自己,如果遇到不测,可随时传书于柳雪庭,只要柳雪庭一日还在,必将保护你们的生命安全。”令牌上镌刻着鲜明的莲花印,那是天圣当初建立柳雪庭的时候,亲手刻在令牌上的。水迭澜接过令牌,仿佛看到那日天圣抬起染满莹绿鲜血的手掌,忍隐着疼痛看着她的样子,内心只觉得一阵绞痛,却不知道这种悲伤为何衍生出来。而她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淡淡地低首行礼:“多谢零庭主——水迭澜,就此拜别。”

在踏出庭门的时候,水迭澜踌躇了半晌,还是缓缓地回过了头:“零庭主……柳清濯他,真的还活着么?”

甄零闭上眼睛,想着自己一路恍惚而归,哪还曾注意得到那个平凡的却又不平凡的贤门弟子。“我不知道。”他抬手扶额,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我……真的不知道。”

闇隐摇着手中的扇子,和夜翼一起走在柳雪庭绿水环绕的长廊上。夜翼侧目看看自家门主脖子上挂着的那颗青色宝石,又摸了摸自己脖子里蕴含灵力的蝴蝶发饰,没有说话。长廊绕过一个弯儿,闇隐突然看见水月牵着青驴从正厅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九音。她惊呼了一声,连忙奔过去:“水月,这是什么意思?!”“庭主有令,要我送九音姑娘和五宝丹回九漓坛……顺便凭此契机,和九漓坛交好……”妩媚的紫衣女子抬手拉了拉面纱,旁边的九音一看到闇隐就凶狠地拔出了匕首,闇隐不得已后退了两步,有点茫然:“这么快?可是……”“这一路想必会很危险吧,应该有个男人护送更安全一些。”夜翼看出她的心思,于是对水月使了个眼色。后者却不为所动,拍了拍爱驴的脑袋:“男人?不必了。你看就算是庭主那样的人中之龙,最终还不是什么都没能守住么?”她恬美的双眼里带着盈盈的笑意,拉着九音示意她骑到驴背上,“全天下的男人加起来,也没有我的珊瑚可靠。”

“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望着水月和九音走远,闇隐气得直跺脚,“什么话!居然敢说男人都不如驴可靠……居然在我和翼师傅你都在场的时候这么说——”“门主,”黑发的夜翼眯起眼睛好笑地揽过绿眸女子的肩膀,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敲了一记,“别忘了,弟子可不是男『人』。所以,她那个逻辑,对弟子是不适用的。”

隐门门主微微一愣,随即转怒为笑,还没说话就已经被夜翼一把拉到怀里抱住。她把头搁在熟悉的宽阔肩膀上,望着飘落的杨花里,九音渐渐远去的身影,抿着嘴闭上了眼睛。——九音,你和我虽然从此殊途,然而有这样惊鸿一瞥的交错,与我而言,就已经是名为幸福的瞬间。

当噩耗第一次传到彩歌楼的时候,柳十二正在招呼客人,听得门外有人吃惊地谈论着“圣庭主死了”的消息时,没有来由地,突然双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夏宜眺正在厨房杀猪,大厅里一嗓子尖叫吓得他手一哆嗦便扎歪了地方,可怜的猪一边惨号一边拖着扎在屁股上的刀满楼乱窜,又是一通人仰马翻。

火之火听到骚动跑出客房,协助姑娘们把柳十二抬进厢房去,顺便一剑拍晕了还在乱跑的那头猪,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一切,恢复意识的柳十二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塞满了不知名的东西沉甸甸的坠得心脏都跳动困难。她微微闭上眼睛,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淌而下,濡湿了一片枕巾。那个曾一掷千金给彩歌楼无私援助的工资,那个没来没由和她传书交流倾听自己心事的公子,那个自己曾经于醉梦歌舞之间想起了无数次的公子……那个,其实是圣庭主的公子。

——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酒醒之时,喜怒哀乐都泯灭得如同幻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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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九漓坛总管九音在水月的护送下平安回到九漓坛。收到失而复得的五宝丹的九漓坛主欣然定下了和从此柳雪庭交好的允诺。水月骑在青驴珊瑚的背上,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起来,九音在动听的乐声中愣愣地看着紫衣女子远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蹲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口中喃喃地念着:孤叶,孤叶,你在哪。我回家了,可是你在哪?

又过数月,修罗门大弟子胸没剑继承掌门之位,修罗门急速崛起,渐渐成为江湖上规模庞大的杀手组织。据传闻说,胸没剑比修罗门几届的掌门都要残忍、嗜杀、冷漠无情,镰刀之下绝无活口。此时的他正围着披风坐在炒饭客栈里,身边围着同门的师弟们,听着周遭切切喳喳的江湖流言,把玩着手上一杯青梅酒,许久突然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闭了眼睛仰首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周身燃起烈火般的杀意。

“大师兄……哦,掌门,我们该走了。”身旁的项让看到酒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于是出言提醒。胸没剑点了点头,提起镰刀,面无表情地丢下一锭银子:“项让,林幻,走了。”“是,掌门。”小师弟点点头,跟着两个戾气纵横的杀手迈出炒饭客栈。此一去是为了杀谁,对胸没剑而言早就无所谓了。早在他将那个曾让他燥乱无比的少女一脚踹下万丈悬崖的时候,他也仿佛将自己心底一段最为重要的情感踹了下去,跌得尸骨无存。——他,注定是化身为修罗的男人。

“唉,每次都付那么多的银子……”炒饭收了桌上的银子,一抬眼却见到诛苍南岚朔门三派的人同时走进了客栈,风无尘和凌寒风称兄道弟,几月不见却看他容貌沧桑了许多,虽然管凌寒风叫大哥,他的样子却更显得像对方的大哥。凌寒风拉着他亲亲热热在桌旁坐下,叫了几盅好酒,还没来得及喝就突然看见身旁的小师弟“呼”一声站了起来,神色猛地凝定。“阿尔,出什么事了?”凌寒风奇怪地问他。“修罗门的人——刚来过这里。”少年的脸上郁结了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杀意神色,他甚至不再和师兄们打招呼,便提起软剑转身奔出了客栈。“等一下,阿尔!”凌寒风急了,也急忙追了出去。风无尘刚刚打算跟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迈进了客栈,他不由得一愣,迎上前去:“火公子,好久不见。”

火之火刚刚提起一壶好酒,就看到了风无尘的脸凑近,他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来,吐沫星子毫不留情喷了对方一脸:“你搞什么?!这才几个月,怎么老了十年似的?”“火公子言过了。”笑面书生也不禁眯起了眼睛,露出了温和的神态,“不知道今日有没有空闲,当初约定要好好切磋一番的。”“呵!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说了,那我便勉为其难答应吧。”火之火灌了一口酒,将大剑在空中华丽地绕了一个满月出来。

诛苍剑派的众弟子安静地围坐在桌旁,谁也没有说话。霜凌桀低下头,只觉得内心隐隐抽痛。姐姐还没有离开柳雪庭的时候,庭深似海,他无法得见,此时姐姐离开了柳雪庭,他依然无法得知她的所在——这,莫非就是无缘?“别苦着脸啦。”霄真敲了敲桌子,看看自家大师兄又看看歪着头瞅着他们的灵缡心小师妹,“柳雪庭几乎损失了一半力量,凭大师兄的本事,继承了诛苍剑派之后,早晚还不是能踏平它……”“住口,大人想事情小孩别多嘴。”霜凌桀摆出老大架子横了对方一眼,继续埋头于痛苦的沉思之中。自己和她还有几十年的未来……若是上天慈悲,或许,或许有一日真的还能再度相见吧。到那时候,即使牺牲性命,也绝不让她再离开自己过那颠沛流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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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南岭。风景如昔秀美,坐在瀑布前的老头子喝了一口药茶,看着滚滚流下的瀑布。大圣天背着手站在他旁边,两个人沉默了很久,终于老爷子忍不住开了口:“神棍,之前你不是说我根本不能离开企南岭,否则将变成一具枯骨么?为啥青莲丫头殉身的时候,我跑到山脚下还能平安无事……”“哦,那个啊。”大圣天整理了一下衣服,懒洋洋道,“那只限于‘本神不在’的情况下。你以为神会是那种向人类一样看着你死在眼皮底下却无能为力的类型?”

“喂喂,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青莲丫头怎么还会死?”企南峨人不满地敲了他一拐杖,“柳雪庭当家的那个娃娃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漫山遍野地找她,企南岭的草地都要被他踩平了……你若能把青莲丫头救活,咱们不都省心么……”“这世间有能拖之事,却没有能逆之事,尤其是『天命』。”大圣天斜了他一眼,“老头,之所以你能活着是因为你在步入『死』之前就被我抓了回来,延续着『生』。而天圣不一样,早在她将死灵净化的时候,她就已经进入了『轮回』一途,也就是归为了虚无……你说,要我怎么再让她回来?”

通晓二百年学识的老头子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当然知道『天道』一旦铸成便无可挽回……但是你就不能通融一下么?”“没有什么好通融。”对反斩钉截铁拒绝,“就连本神,也要等待芊玥花千年之后再度盛开的日子,更何况她这个到底算是人还是往生青莲都不知道的玩意儿。”

“……是啊。”企南峨人的笑声里夹杂着上了年纪的喘息,“青莲丫头……到底是什么呢?”

甄零骑在马上,安静地俯视着重峦叠嶂下被余晖镶上金边的风景。尤记得刚刚一起来到山上的时候,她抱着他的脖子乖巧地被他一路带上山,神色温柔如同柳雪庭里寂寞的湖。关于她的记忆如同伤疤烙在脑海里,那是纠缠他一生的痛苦和无力,每每思及都感到万劫不复。金发男子遥遥地望去,柳都被他尽收眼底,朱龙大道的那一头,如雪一般白的那片亭台楼阁,俨然正是他和她历尽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柳雪庭。

天高云淡,和风拂面,像极了青发少女抚摸他的脸颊。他策马沿着下山的路缓缓回归,握着马缰的手指益发收紧。她留给了自己一切……唯独没有留下她自己。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要活下去,带着这份不会消弭的悲哀,在这片尔虞我诈血污狼藉的江湖里活下去,引导着那荒凉了一片的柳雪庭,……直到他真正合上眼睛的那一刻。

柳都二十八年,柳雪庭正式更名为,荒庭。


雁归雪落春已暮

烟山浩渺 何计留人去

淋淋漓漓西风雨 江南别时花满路

独倚阑干吹一曲

残霞孤鹜 清夜无觅处

只愿共展鸳鸯锦 奈何流年挽不住


只愿共展鸳鸯锦,奈何流年挽不住


(《荒庭》正篇·全完结)




终于完结了。

此时此刻突然只能说出这句话……荒庭在心里有多重的分量,在这一瞬间猛烈地感觉到了。

从去年五月开始连载,一直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多的时光。

正篇五十回,总计字数约25万,外加超过十篇的人物番外,近30万字的量。

它早已不仅仅是一篇联文,而是萦系了我和这里参与了荒庭的人的情感,以及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的东西。

到现在为止,我要深深地感谢那些看完荒庭的人,更要深深感谢一直都支持它,为它创作各类衍生同人物的大家——

因为你们,让我感觉到它鲜活的生命,以及带来的真实温度。

不敢奢望说让大家永远记得它,但如果有那么一天,能够突然想起这篇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江湖众生的文章,

以及那个总是抽风总是喊着要罢工,但还是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填了最后一铲子土的作者,

而能够为此会心一笑。

那么,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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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即是责任。自己即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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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3 10:52:09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引用回转寿司于2009-1-11 17:57:33的发言:

完结加精华……
于是万分期待接下来的红桃舞会-v-

PS:按照版规中关于精华帖的规定,VIP+1~

-------------------------------------------------------------------------------
发布完毕,VIP+2


[本贴由作者于 2009-1-12 17:41:45 最后编辑]

{/hx}寿司辛苦了~居然还发布了番外篇,早知道就将贺文也一并更新到这边来了XDDD(揍)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生命即是责任。自己即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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