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写了很费解的东西，自己又来做更费解的笺传，其实挺无聊的。不过《琉璃井》那样的故事所会得出的意见，其实自己也知道恐怕会成为回复的主旨（倘使做了出来），那么就稍微谈一下，将来也可以直接引用为“推荐答案”。

    《琉璃井》是有本事的，大约是08年，一起砍杀教授的案件。凶手据说是为了嫉妒，和《琉璃井》并不相同，所以其实没有多大关系。要说最开始为什么想到写这样的故事，当然不是为了写爱经指导大家恋爱，也不是提供各种或唯美或浪漫的场景使人动情，甚至也没想让读者有什么感动的感觉，其实只是想知道，一个看上去不可原谅的人，是不是也会有他自身的合理性。

    复仇剧的合理性，往往建立在受害人十恶不赦的基础上，这是最让读者能接受的手法。虽然或有讥其幼稚者，我知道它自有其意义。在混沌的经验世界中，我们需要回到某个清明稳定的状态。不过对于这类罪恶行为，这清明和稳定也许过于简化了。

    尽管杀人似乎是非常了不得的事，不过这还是被一个化外之人完成的，那就是故事里唯一不那么黏黏糊糊的角色，绿琉璃，一个差不多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的人。沈晚香的动机总是很复杂的，她最开始不过是想自杀，死了以后进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处境，绿琉璃仿佛并不预备和她为难，结果事实上她杀的全是沈身边最接近的人。一个对自杀没有过分抗拒的人，对他人的生命也多少会降低敏感，疏远的太师父和素不相善的吴胜雪都让她无动于衷。

    虽然人一个一个的死去，而沈晚香最初的目的似乎也在一步一步达成，事实远非如此。云英的青眼并不能满足她，这固然可以归咎于云英的无情与冥顽，其实也是感情最吊诡之处。她想进入某个最真切的核心，但在那里她看到的是空无一物，不能剥除的隔膜。或者说到最后，这是情欲最危险的地方：欲望无尽地膨胀，永远不可能满足。有种完全不可理喻的痛苦。

    梅子青的死开始让她恐惧了，然而事情变化太快，接下来就轮到她迅速亲手杀掉那个靡菲斯特灭口。绿琉璃在某种意义上也确实变成了魔鬼，唯一的目的是捉弄这个试验品，她告诉沈晚香，即使此刻不被发现，她也不能回头了。她的奢望和嫉妒，会一直拉她走下去，而绿琉璃本人是否仍旧存在，已经不再有任何差别。果然，接下来她就杀了穆锦裁。沈晚香不仅借用了绿琉璃的身体，仿佛也继承了她的灵魂。

    但这仍然是有点复杂的事，她憎恨的毋宁是云英，或者也可能是在憎恨自己，但反省没能让她对这一切有所了解，她所感知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冤郁，以及正在腐烂的肉身。直到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把捉的不满：甚至最信任的人都在欺骗她；这不成理由的理由就被当做了她一切情绪的出口。接下来的事，一切又回到了她死前的状况，她再熟悉不过的推诿、虚伪，以及她自己马上就要毁灭的事实，连她的脸也变得和此前再无差别。大量死亡是命运悲剧常见的写法，《雷雨》最后的结局也几乎不是道德惩戒，也许更多是所谓的“净化”。而从游戏的角度说，死人怕是无从避免的事吧。

    身外的处境不能作为一个人行为的解释，倘使我们强调他有他的自由意志。不过故事终不必只写道德的胜利，更多还是在看着凡人的堕落。倘使说她并未悔悟，实在，道林格雷如果悔悟了，《道林格雷的画像》就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七巧如果悔悟了，《金锁记》也会变成另一副样子。《财主家底儿女们》中，蒋纯祖非但不悟，简直已经自我拷问到悟无可悟，《伤逝》的涓生虽然悟了，透露出的只是更耐人寻味的自私。《红楼梦》我虽然是爱看的，要说喜欢，毋宁是《金瓶梅》中的混沌世相，田晓菲所谓“成人的书”：光明尾巴之有无原是没有一定的。不过还有让人振奋的消息，另一个结局里她是悔悟了，而我自己也更喜欢那个结局，虽然并不是为了她的悔悟——我喜欢那种憎恨抵达尽头时，一转还是可以变成不舍和原谅的状态。

    这只是主线，更让我有兴味的其实是故事里的其他人物。云英看上去让人觉得虚伪、假名士，其实他只是面对自己的生命感到眩晕，长久的迷惑使他失去了坚持的心力，于是放纵成了他搪塞的理由——搪塞他自己。也许潜台词是：“我知道那真实的状态是什么，不过我不想谈而已。”他把放纵叫做“放浪形骸”。吴胜雪让人有点讨厌，可是年轻的女孩子多少都是那种样子，我所说的需要某些行为来明确自身身份的阶段，她之喜欢云英也就只是这种身份认同的手段之一，于是即使死了，还是一边叫着“师父”，一边叫“衣服”。也许再大一点，她会发现，她还是更喜欢梅子青吧，云英是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承受的。梅子青其实也未必只是喜欢沈晚香，也许他有点不齿于自己的未免于俗，所以格外诋毁吴胜雪。其实喜欢到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人，生活里也多的是。不过这确实没什么表现，只是我的设想而已。唯一完全无辜的似乎是穆锦裁，但她的克己也非如现代爱情观的解释，纯粹出于对丈夫的无私的爱，其实掺杂了太多实际的考虑，那是个完全为了别人的评价活着的人。最简单的就是：她是绝无可能离婚的。她的亲近沈晚香，也许更多是需要一个伴，一个不会被别人抢走的伴。她一直都知道沈晚香对云英的感情，她撮合这件事，希望沈晚香永远不会离开她。绿琉璃最简单，简单到有点不通情理，可能也就因此，她的台词写得最少蕴藉——虽然这也是痛快的事，我自己念了也很喜欢，不过，有一两个已经足够。太直露的文本容易少回味。

    这也就是我说《琉璃井》并不是爱情故事的原因，如果是，那么最多是说，我想写情欲的复杂和危险——即使如此，这也不意味着我的“主旨”是提倡大家节欲或最好出家。即如《红楼梦》既非教大家做林黛玉也非教大家做薛宝钗，既非教大家贾家的富贵也非教大家早日投入革命阵营一样——虽然效仿或效尤也从来没停止过。这都只能随意了，以文本捏合出唯一通道使读者通过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其实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只是游戏这类新兴文体，还不大见到类似的辩护。 一个好游戏该怎样，原是有很多种可能的。《琉璃井》不会是一个好游戏，则是我未做之前已经知道，因为它可能差不多就不适合做成游戏——当然这并不是出于“艺术游戏”之类的努力，只是它过于倚重文字，难于处理。又非mass culture惯用的类型，纵使小众仍有人能心领神会。心理剧或者写成猎奇故事，或者变成治愈系，当然各有各的魅力，要之不是这个故事所想说的，所以也就不做改辙的打算了。北宋道学家说起作诗这码事，每讥为“闲言语”，“虽好奚益”。做游戏的人很多，做出好游戏的也在所不乏，我没有太多企图，只是想写个自己喜欢的故事。然则改为猎奇或治愈，在我也就是“虽好奚益”的“闲言语”了。有了别的梗再说，每个本子做一件事就好。

        最后，自己的文章自己说，有时莫名会被认作是批评标准或创作模板，当然没有这种事。这里只是谈自己想做一个怎样的东西出来，并且其实是不足为训的。说的太多未免不大敦厚，希望写得还算平心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