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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四日，英国绝大部分土地覆上一层冰霜。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大街小巷变得冷冷清清。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偶然出现的路人大都行色匆匆：赶着回家。
凌晨四点。夏尔特尔酒店每年例行的圣诞舞会刚刚结束。
终于可以收工了。哈利斯伯爵夫人困倦的打着呵欠，走一步拖三步，忽然脚下重心失衡，向前栽倒。幸好她的丈夫眼明手快，免去平安夜上爆笑版面之虞。“看路。上车随便你躺。”
点点头，麟词堇揉揉眼睛，努力与睡神搏斗。挣扎着坐进车里，不一会儿就靠在纪神肩头坠入梦乡。他侧身帮她系好安全带，拉过后座毛毯盖好——上路。
一路睡到目的地，纪神打开车门，连人带毛毯一起抱出来。幸亏最近她的体重一直很轻，否则还真吃不消。走路的震动惊醒麟词堇，她微微掀开眼皮，触目所及是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孔，浅浅淡淡的迷迭香气环绕四周。抓紧男人胸前的衣襟，脸颊在他怀中磨蹭两下，又懒懒合上双眸。
纪神冷眼瞅着女人脸上舒服满足的表情，终于眯起狭长碧眸。“醒了还赖着，嗯？”
“困嘛，不想动。这个月我足足轻了十磅，你就当心疼一下妻子……”麟词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口齿不清的耍赖。
纪神稍微低头，轻柔的逼问：“我上辈子究竟欠你几兆亿英镑？”
麟词堇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咕哝不停。
仔细一听是：“不知道博斯沃思宅邸的仆人会不会想谋杀我们，这么早，天又冷……”
端的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知离题几万里。
汉普斯泰德的居民都在猜今年尼尔老爷将举办圣诞舞会。
博斯沃思宅邸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灯结彩。而且破天荒地人手不够，雇起了钟点工！据进去帮忙的本地人所言，一切都是按照老式习惯布置的：
巨大的圣诞树；挂起的长筒袜；牡蛎汤；火鸡——厨房准备了两道火鸡，一道清炖，另一道烧烤；以及内包戒指、单身汉纽扣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东西的圣诞葡萄干布丁。更神奇的是博斯沃思宅邸居然有真正的六便士，那种古老的纯银制的六便士！想得出来的旧式糕点应有尽有，什么埃尔瓦布丁、卡斯巴德布丁；杏仁；无核葡萄干；裹着糖屑的蜜饯；生姜……
上帝啊！听起来就像在念福特南森和梅森店的商品目录一样！
管家兰斯科姆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验收仆人们的劳动成果。他时不时偏脸望向窗外。伯爵大人和少夫人凌晨五点的时候就到了。少爷小姐们也很快就会来。
他迈开大步，又走得快了一些。
要做的事情太多。幸好克里恩先生和他的妻子都表示乐意帮忙。他们都是这世上顶好的人。
博斯沃思宅邸是一幢古老的摄政王时代建筑，根据当年最流行的风格造成。现下每个房间里的窗帘都换了新的，面料是华丽的锦缎或天鹅绒。地板上铺着昂贵美丽的洪都拉斯绣花针织毯，又盖一层柔顺光滑的丝绸。
他们做得不错。老资格的兰斯科姆略感满意地想。
这样一来，总算可以放心地让精力充沛的少爷小姐们在上面随意折腾。
尤其是伊埃威尔少爷和曼丽儿小姐。他们兄妹俩似乎热衷于为博斯沃思宅邸检查各种高级布料的质量。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光着脚丫四处乱跑乱跳，逮住机会就满地打滚。
想到这里，兰斯科姆的思绪不由得转到另一方面。上帝终究是厚待尼尔老爷的。
伯爵大人结婚之后，蕾茜大小姐也嫁给了克恩玛先生。没过多久，博斯沃思宅邸便开始飘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古老的大宅变得生机盎然，尼尔老爷更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一群孩子中，发号施令的总是伊埃威尔少爷。这位哈利斯家族的嫡系长孙，一言以蔽之：好事带头，坏事做尽。乖巧的时候像天使，捣乱起来是恶魔。除了他的父亲大人，基本上谁都拿他没办法。往往仆人们前一秒还在边擦洗这个宝贝小少爷胡乱涂鸦的墙壁和窗玻璃边大声抱怨，转过身，又心甘情愿朝他的口袋里塞满各式各样的饼干糖果。
幸好还有个格妮丝小姐能在最后关头把他拖回来，才没让这位小少爷的无法无天铸成大错。
但，有曼丽儿小姐拍手叫好，摩顿家族的舍弗利少爷使劲煽风点火，再加上一帮各有背景的孩子跟进……令人觉得前途堪忧，实在乐观不起来。
上午十点半，博斯沃思宅邸外响起一阵喧哗。
尼尔接到管家兰斯科姆的通报，披上长大衣，拄着红木镶银手杖下楼，走出厅门。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驶进前庭，在三十米外停下。然后车门被人拉开，跳出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那种美丽雌雄莫辨，只能从服饰上判断出是个男孩子。
“尼尔爷爷！”叫嚷着飞奔过来。黑发飘然，一双明亮的猫眼金光闪烁。
老人满目慈祥的伸出双臂，笑得一脸欣慰。
男孩子跑到几步之遥，收脚，刹车缓冲，然后才又跨出去，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扑进老人怀里。
抬脸，直笑得日光无光，“平安夜快乐，尼尔爷爷！”
老人展眉，用力搂侄孙一下，正想回答就被另外一道稚嫩的童音打断。
“堂哥太狡猾了！尼尔爷爷，还有我，还有我！曼丽儿在这里，平安夜快乐！”
一个梳着标准公主头，蕾丝裙，金发碧眼的正版洋娃娃不知何时已经跑上前来，用力挥手使劲蹦达，拼命博取注意。看到长辈终于望向自己，赶紧提一提裙摆大声说：“祝尼尔爷爷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堂哥，舍弗利说这样你就会帮我多争取一点零花钱，对不对？”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尾随而至的第三个人已经抱头呻吟。
“我伟大的曼丽儿大小姐！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OK？我教了你整整一个晚上，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串词？上帝，安拉，佛祖，我舍弗利真的没亏待你们啊……”西子捧心状，连连哀嚎。
下一秒，男孩子跳出老人的怀抱。“笨蛋小妹！”轻敲曼丽儿的额头一记。“怎么可以把目的说出来？就算你真的在暗中盘算，别人问起，也决不能承认！一旦事情败露，你的计划也就完蛋了，知不知道？”谆谆教诲。
曼丽儿满眼崇拜的看着堂哥，信服地频频点头。
须臾，却又提出疑问：“可是伊埃威堂哥一站到舅舅面前，就什么都招了呀？”
“那是例外。”男孩子用力强调。“这么说好了，曼丽儿，你觉得自己能骗过爹地吗？”
骗过舅舅？曼丽儿才冒出这个念头，立即猛摇头。
“那，你觉得我能不能？”继续发问。
这回，曼丽儿仔细想了好久，终于郑重其事地再次摇头。
“所以，人要有自知之明。既然骗不过去，就别撒谎。”伊埃威尔一本正经的总结。“切记，班门弄斧的下场是非常悲惨的！受到的惩罚足以令你一辈子都不愿想起来！”停了停，又神情严肃地补充。
也就是说堂哥曾深受其害？曼丽儿眸中多了一抹同情之色，并且点头如捣蒜。
舍弗利看着那对已然展开经验交流的堂兄妹，不由得为他们的旁若无人大大叹气。终于，他看不下去地将此二人推到一边，径自站到老人面前，鞠躬行礼。正经八百地开腔，“今天是平安夜。我谨代表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以及摩顿全族，在此祝尼尔大人佳节快乐，身体安康。”
撇开之前乱七八糟的行为不论，此刻下任摩顿族长的表现确乎称得上完美无缺。
尼尔无言注视着眼前三个人小鬼大的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时讶瑛和芙由佳美笑吟吟的领着一群孩子上前问好。
克里恩夫人率先微微提起裙摆，“尼尔老爷，平安夜快乐。”
尼尔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他一直很喜欢这个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如今她已经嫁作人妇。
讶瑛跟着弯腰鞠躬，“平安夜快乐，尼尔老爷。”顺着老人的视线望过去，微笑补充，“这些孩子都是小少爷的朋友。晚一点，那些车子会接他们回去。请不必担心。”
尼尔从接二连三驶进博斯沃思宅邸的车子上收回视线，转回来看着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这些年讶瑛·克里恩为哈利斯家族做的事情太多，远远超出他的身份所应该做的。要不是有这个温柔坚定的银发男人几十年如一日守在侄子身边……
不知怎么表达感激之情，他最终只是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讶瑛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要是尼尔老爷允许的话，我想先看看少爷。”停了停，若有所思地说，“记得还答应了兰斯科姆先生……”转脸看向妻子，“佳美，可否帮忙？”
芙由佳美微笑着点点头，说好。于是夫妇两人朝威严的老人双双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他们夫妻的女儿，格妮丝没来吗……
尼尔一双锐利如初的老眼迅速在孩子们中搜索。
没等他停下目光，一个女孩子已经自动站了出来。
云一般柔软的金发，有如晴空一样湛蓝的眸子，恬静柔美的模样仿佛水天使长加百列降临人世。
她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种能使时间沉淀的力量。
就像那不动不摇的静静溪流，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不断。
尼尔眯起眼睛。水滴石穿。
格妮丝落落大方地行礼。姿态端庄优雅又恰如其分，不故作高傲，也并未妄自菲薄。一如她平时给众人的印象：从来不像伊埃威尔那样光华璀璨，但是每次抬眼，总能看见她就在近旁，那么自然而然不可或缺。“尼尔老爷，平安夜快乐。”
老人一顿，随即点点头。他和这个并不抢眼的女孩子当然不是很亲。然而——
“格妮丝，你好慢。扣薪水。”伊埃威尔踱过来拉人。
曼丽儿奔来甜甜地叫：“格妮丝姐姐，平安夜快乐！我可以预定你做的蓝莓蛋糕吗？”
就连舍弗利都凑上前，开始拉呱。
“我说格妮丝妹妹，求求你，拜托你，以后和我们一起行动好不好？如今这年头，是人都知道所谓众生平等，那些陈年的老规矩都该趁早扔进焚化炉！”
叽叽喳喳，如此如此；呱啦呱啦，这般这般。克里恩家的女孩子一言不发，却俨然是话题的中心。
尼尔乐见其成地笑了笑，没有开口阻止。抬起眼，又看向其他孩子。
“米格罗·严塔尔。”一个秀气的男孩子自我介绍。行的是标准宫廷礼节。
严塔尔？那个被罗纳·圣·严塔尔复兴的贵族世家？
接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孩子举手，“玖路乔，玖路乔·施亚诺。”
施亚诺？这个姓氏好像是国际货币基金会主席的……
第三个发言的男孩子有一头醒目的红发。张口就是：“老子——”
尾音未落，前后左右的男孩子一齐扑上来，将他摁倒在地。于是不雅的粗话受到即时压制。
“尼尔大人，他是伊克西昂。伊克西昂·达特。”代为介绍的玖路乔一脸笑容可掬。
听到这个名字，尼尔不禁扬高眉毛。达特，那个赫赫有名的绑匪家族？
往下的自我介绍颇为顺利。而且可以确定，依照着某种约定俗成的顺序。
惟独一对犹如双胞胎的男孩子，他们的自我介绍对比强烈得令人忍俊不禁。
“我是尹安，宇宙人都知道！”伸手比比旁边，“他是尹凯。我们虽然很像，但只是堂兄弟而已，不是双胞胎！”
“……”要说的，那个多嘴的堂弟已经说完了。本尊干脆默认。
“迪路·施明。”
“罗贝·普鲁斯特。”
“向引墨。”
“后白皖蝶子。”
“亚可夫斯基。”
“华尔特·迪拉贝路。”
……
…………
终于点名完毕。
然后，由伊埃威尔领头，全体一字排开站好，弯腰鞠躬。
“祝尼尔大人平安夜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博斯沃思宅邸的主餐厅。房间全部用大理石筑成，刻着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整体呈长方形，两端各置二尊女神石像，手里都捧着果盘，分别盛有法国的葡萄；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岛的橘子，突尼斯的枣以及中国的猕猴桃……在伦敦寒冷的冬季齐集一堂。
担任助手的女佣正在前往请示宅子管家的途中。趁着兰斯科姆先生尚未到来的空档，芙由佳美再度审视四周，察看是否有所遗漏。目光转到房间中央，不禁抿唇微笑。摆在那里的并非几个世纪以来均与这个主餐厅配成套的家具；甚至，说得严重一点——用尼尔老爷的原话形容——“这不合规矩！”
一贯挑剔的纪神偏偏对此很无所谓，可以说有着最典型的盲目从众心态。
因此，本次与传统大战三百回合的人是第二十四任哈利斯族长。伊埃威尔说了，首先，他不想吃饭的时候离爹地妈咪太远；其次，他也不想离尼尔爷爷太远；再次，格妮丝、小妹以及其他人的情况烦请参照前面两条。况且，自己人应该可以适当放宽底限。总而言之，一家人干嘛相互离得天远地远，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陈述完毕，胜负立现。
很明显，对尊敬的尼尔老爷来说，侄孙的意见确乎比规矩更重要一些。于是，那张本应用于开下午茶会的维多利亚时期收放式圆形餐桌稳稳当当留在主餐厅正中最惹眼的位置上。
注意力转至桌上琳琅满目的精美小食。
刻花银盘里堆着各色各样的点心，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其中某些甚至叫不出名字，只有经验丰富的乡村主妇才知道是什么！炸面卷；又软又糯的猪油煎饼，甜饼，松饼，姜饼；苹果派，波萝派，南瓜派；许多教人看了就喜欢的蓝莓蜜饯，甜渍桃肉，核桃酥，香蕉船，香芋布丁；一片片的玉米火腿与熏牛肉，烤鲱鱼和烧子鸡，以及碟装的水果蔬菜沙拉……又是盆又是碗地交错摆了满满一桌。中央有把大茶壶，正不停的向外喷着团团热气。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不是每个人都能言善道，但毫无疑问，绝大多数人都会吃。特别大家庭围桌而坐，可口的食物绝对是消弭矛盾分歧的最佳良药。
对纪神·C·哈利斯来说尤其如此。基本上，没人敢奢望这位娇贵无比、凡事稍不如意便毒舌伺候的大少爷能在自家势力范围内收敛他的劣根性，或是一跃成为尼尔老爷的好侄子等等。但至少，当伯爵大人看着爷孙共享天伦之乐的温馨场面极度不爽时，旁边的亲友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塞他满嘴水果沙拉，及时堵截那些煞风景的言论。
想到这里，芙由佳美不禁抿起嘴角，暗自好笑。
其实也不能全怪伯爵大人。毕竟，这世上有谁乐见外表极度肖似自己，性格却基本南辕北辙的“赝品”破坏本尊的形象？何况是难缠到家的纪神·C·哈利斯。
搞不好，他少爷暗地里连杀人之心都有。
偏偏伊埃威尔的外貌是父亲的翻版，显性人格却拷贝自母方。于是，不知幸或不幸，诸如“活泼开朗的纪神少爷”、“童年时期的伯爵大人与叔叔温馨亲子图”一类的诡异画面层出不穷。所以，被迫亲眼见证这种景象的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内心会有多呕，也就可想而知……真令人好奇，每当伸手抱起撒娇的“自己”之时，本尊究竟作何感想？
不过，儿子长得太像父亲，能怨谁呢？要怪，就怪自己的遗传基因都呈显性，生孩子的时候又不巧没能赶上那四分之一的例外机会吧。当然，这一来某人更郁闷了。
叩叩叩。忽然间门响，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人的思绪。
芙由佳美忙应声：“请进。”
之前被委以重任的女仆推门而入。躬身禀报，“兰斯科姆大人让我传话，两位于此繁忙时刻鼎力相助，实在感激不尽。他待会过来察看。另外，克里恩先生希望您能马上走一趟。”
“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芙由佳美不疑有他的点头微笑。
随即提起裙摆，施施然回礼。淡金色细长卷发，浅蓝的翦水秋瞳暗含点点星光。唇边的那弯笑容如此温雅秀美，新月一般透澈澄清。
——天使！
女仆屏住呼吸。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克里恩夫人背后徐徐展开了雪白双翼。
决非所谓幻觉！天主教徒出身的法国女佣坚信：这只可能是天启。
神迹赐予纯洁良善的羔羊，上帝与我们同在。阿门。
下一秒，芙由佳美翩然离去。女仆虔敬的目送圣母玛丽亚之化身优雅退场。
好完美的落幕——如果没有那句多余的临别赠言——
——“真不懂，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哈利斯家族扯上关系？”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竟然甘愿留在哈利斯族长身边？”
时常有人好奇满满的发出疑问。
每每到了此刻，讶瑛总是含糊的付之一笑，从来不曾正面回答。
毕竟，要如何解释呢？关于人与人之间缠夹不清的牵牵绊绊。
跟一开始就看得很清楚的自己不同；佳美曾经满怀希望，然后逐渐陷入泥潭。但即使在确知真相的那段沮丧而苦恼的日子里，她也丝毫没有想过远离，或者放弃。
只能说，他们彼此制约。
在纪神•C•哈利斯日常生活的疆域里，尚未存在不受自己管辖的边远地带。或者也许，这种过分的关切成全了他的心不在焉。一如佳美之于阿堇那般。
少爷的钢笔，趟若用的时候恰好不在手边，自己就得替他找来。如果阿堇忘了两分钟以前把手表搁在什么地方，佳美一定知道正确答案。同样，当她快穿着两只异色袜子出门，自己会及时指正。而少爷任性之极地将大批贵宾置之不理，佳美也必须前来收拾烂摊子。
总而言之，少爷和阿堇日常事务中的任何疏忽，他们都会想方设法代为弥补。
恶果是那对夫妻更加肆无忌惮地丢三落四。
“真没办法！”
自己的妻子总是一半恼恨，一半亲切地埋怨：“他们永远学不好！”
可是上帝知道，若那两人真的改邪归正，他们经常的日子又该如何度过？
如果说少爷和阿堇依赖着他们的照顾；那么，他们也依赖着这两人的依赖。
Give and take。他们其实是对等的，付出与收获。
没有谁能永远接受，而从不给予。反过来亦是如此。这至少是人类的法则。
了解这一点绝非易事。所以，他和佳美都曾为此吃足苦头。
『管家大人真坚强，就像守护伊甸园的基路泊。他跟佳美夫人……都是一副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扛住的模样。有时候，还真叫人害怕呢。』
『……害怕？』
『难道不是吗？我真的有点害怕。每回在他们夫妇面前，就会特别自惭形秽。他们都那么了不起，超凡入圣。而我嘛……只不过是个软弱又愚蠢的世俗人。真是自卑得要命。』
赞美有时也是另一种伤害。他真的很明白。
所以那天也曾假作不经意地问主人：“我看上去很像天庭的使者吗？”
“欠扁的时候很像。”结果少爷整张脸埋在报纸里，头也不抬的回答。
——完全就是一副“忽然发什么神经”、“实在懒得理你”的姿态。
他听见自己叹了口气。然后镜子里那个银发蓝眼的男人牵起嘴角，笑得很开心。
芙由佳美找到丈夫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边削萝卜边对着一本食谱皱眉头。
这倒是常有的事。毕竟，谁叫哈利斯伯爵府邸摊上了个先天挑剔成癖后天又被他那好脾气的管家宠得越来越刁的男主人。用其妻麟词女士的话来说就是：纪神大少爷的一切都具有极为严重的妖魔化倾向，而区区胃口之事怎能例外。当然，下一秒，她便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亲爱的』刺激得险险吐血三升，登时意识到该阐释纯属作茧自缚。
再然后，第N次玫瑰战争轰轰烈烈的于焉展开。
凡此种种，搞不清究竟是谁在造孽的内讧事件姑且按下不表，目前重要的是……
“讶瑛，那笔迹……！”食谱上的圈圈点点看来多么熟悉。
伯爵府邸史上最年轻的男管家微笑着点一点头，同时比比旁侧，竖起食指。
克里恩夫人扭头的望过去。真的，那个黑发碧眼的漂亮男人，不是现任哈利斯族长还能是谁？
那家伙，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实在命好得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己动手的大少爷……
居——然——在——煎——鸡——蛋？
——还是双面荷包蛋，颜色金黄，居然很上相！
简直是，惊吓！“纪、纪神……你……？！”
“早，佳美姐。我忙，先行一步。”寒暄完毕，端起盘子若无其事的走人。
这是什么敷衍的态度啊！不由得怒从心起，“你给我站住！”
“少爷，我说过这样行不通的。”银发蓝眼的男人温温一笑。
无奈的耸耸肩，停步转身放下餐盘，正面迎上将近发飙的圣母玛丽亚大人。
先狠狠瞪了那截温和的木头一眼。还不是你拖的后腿！
再拍拍脸颊，笑得天真又烂漫，“佳美姐，有什么事吗？”
“纪神。你这是在做什么？”惊吓的余波尚存。顾不得淑女，单刀直入。
翡翠般的眼眸眨了两眨。唇线随即扬成狡猾的弧度，“哦，这个啊，叫做简化的英式早餐。计有双面荷包蛋一只，奶茶两杯。根据伟大的奥卡姆剃刀法则，我去掉了没有太多实际用途的东西，虽然上星期才辞退的营养师信誓旦旦，那些都是浓缩下来的精华。但要知道，罗素和高斯都曾经严肃的告诉我们……”
“纪、神！”克里恩夫人头痛的喊停。这人……真的很欠扁！
漫不经心的再度端起餐盘，“好吧。佳美，真相是——”猫眼回斜，“阿堇和我到现在都还没吃早饭。我们都饿了，就这样。”语毕，抬脚走人。
“等等！那你的早餐呢？”那份双面荷包蛋怎么看都是另一个人的喜好。
黑发碧眼的男人懒懒挥手，“没所谓。”不经意打个呵欠，又补充一句，“远处有个女人正跑步过来，要煮她那得罪人的面条。”
说话间已然渐行渐远。
“少爷。假若不是像现在这样，你今天还会来这里吗？”讶瑛忽然微笑着问了最后一句。
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只是越走越远，直至从视野中消失。
然而克里恩夫妇差点笑成一团。没有回应。就是说上次的答案不曾更改。
——『不然呢？』总不能真让她饿着没饭吃吧。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纪神学的第一道菜。”芙由佳美忍俊不禁地说。
银发蓝眼的男人摇摇头，“葱炒蒜，蒜炒葱，葱爆葱，蒜爆蒜。”
真是特别得令人终生难忘的初学者菜单！还有某人的绿脸。
“但，然后就是阿堇最喜欢的早餐。”克里恩夫人说着摊开双手。
仇必报，人照爱。唉，这个性格有够扭曲的大少爷！
比起来伯爵夫人就好多了。记忆从那一天中午开始——
『阿堇。你不是比较喜欢米粉？』难免有些好奇。
还在气头上，锅碗瓢盆乒乓响。『是啊！』
『那——』指指跟前的食材，怎么反倒来学煮面？
朝天翻了个白眼，明显余怒未消。『没办法。他是老胃病啊！』
感动了一下下。提出建议，『那要不要学点其他的？也好换换口味。』
『哪用？面条有很多口味啊。鲍鱼，三鲜，牛肉，泡菜，香辣，川辣，……，喏。』
满脸黑线。『那是泡面吧……』
『面条也可以比照办理！』砰的一刀，也不知究竟算不算迁怒。
『……』她放弃。
回忆结束。看来时间真的会把很多事情美化。
——这、对、半、斤、八、两、表、达、方、式、异、于、常、人、的、夫、妻！
克里恩夫人吐出一口长气。随他们去吧。
回望自己的丈夫。真好。他们的表达方式都很正常。
“对了，佳美，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情……手伸过来好吗？”很温柔的问话。
不疑有他的伸出手。“好。怎么了？”
“呃，”银发蓝眼的男人有意无意侧过脸，不看妻子。“这个。”
托起对方的左手，小心翼翼的套上一个指环。“虽然早了点。不过佳美，圣诞快乐！”
低头细看，原料是萝卜。上面还开有一朵美丽的花。
“那么说你刚才是在——”难怪，她就奇怪并没有什么冷盘需要装饰啊！
轻轻点头。然而脸还是偏向旁边，“我还是比较擅长切片拔丝……”
略低的声调里含着一丝担忧和困扰。是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大力摇摇头，“你做得很好！”有私心，话却半点不假。
弯弯眉眼，笑得温柔而甜蜜，像春日晨阳。“我很喜欢——”
“谢谢你。讶瑛，圣诞快乐！”扑进男人怀里，顺便将花费几个月心血的礼物塞给他。
——他从半年前就计划着要换成的新窗帘图样。
“佳美，谢谢。很高兴能遇到你。”柔和而诚恳的男中音，熟悉又温暖。
再一次笑开。“我也是啊！”
谢谢你，讶瑛。
基本上，这是个开放式的更衣间。高高的天顶装饰着华丽的罗马神话石板。正中一道珠帘垂下，形成透明的帏幕，象征性的阻隔了室内的男孩女孩。
格妮丝•克里恩因此能将帘内那个人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哈利斯家族的直系血脉继承者，很明显是在试图穿耳洞。而这让她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舍弗利告诉我会很痛。是真的吗？”
仿佛不安地低问，黑发碧眼的漂亮男孩逃避似的眨动猫眸。明明左顾右盼的硬是不肯看向镜中之人；偏偏双手仿佛有自主意识一般，不停转着光润的墨玉耳钉，比比划划地寻找适宜的位置。这举动，实在令她迷惑。
克里恩家的长女纳闷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好奇怪。
嘴巴却尽职的如实禀报，“我想是的。可能比上次实习护士给你抽血还痛。”
刹时，她看到男孩子一张乖巧可爱的美丽容颜瞬间垮了下来。
……这就对了。据她所知，伊埃威尔对疼痛并没有太多的忍耐力。事实上，几乎是毫无。
记得上次学校体检，某个新手上路的实习护士一连扎了五针，才勉强算是找准血管。
普通的孩子受此待遇，多半早早哭爹叫娘。而至于当时痛得脸色发青的哈利斯家嫡长孙，他在众多师长同学面前倒是很勇敢坚毅地忍住了任何难登大雅之堂的举动；只可惜刚被自己的小总管牵近后台，立刻原形毕露，呼痛之声始终不绝于耳，抱怨更是没停过。
格妮丝甚至疑心那位少爷根本就是专程在她面前叫来好玩的。反正他双重人格。
但，以上证明伊埃威尔•C•哈利斯无论如何决不是一个没有痛感的异类。
穿耳洞当然会痛。他又是毫无经验的第一次试验，瞧，动作是那么生疏野蛮……
完全没让插手，却叫她来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啪』，轻微细小的一声。然后，血红的珠子滴答落下。
“唔！呜呜……穿耳洞好痛啊，真的痛死了！”
之后某人便丝毫不顾美少年形象的大呼小叫起来。
小小的女管家半晌无言。“……”
难道是为了见证他少爷鬼哭狼嚎的第一次自讨苦吃，值得纪念可喜可贺吗？！
——“为什么忽然想要穿耳洞？”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语气带着微微的心疼和愤怒。
忙于扣上耳钉的手一顿，“这个嘛……”
尾音拖了很长时间，等到差不多消散完毕，答案依然犹豫着不肯浮出水面。
“为什么？”格妮丝执意刨根问底。
八岁的男孩子若有所思地瞟过来一眼，“因为啊——”眯起翡翠般的明亮瞳眸，笑得异常狡黠，“穿耳洞真的很痛。”十足像只得意洋洋的坏猫。“这是男人间的约定哦。”
“……”你还有十年才称得上所谓『男人』！
板起面孔，克里恩家的长女警告地说：“伊、埃、威、尔、少、爷！”
“怎样？”可惜对方无意屈服，还挑衅的望了过来。
……头好痛。“你……至少也先跟我打声招呼……”
说着跨出几步，在男孩子跟前站定。掏出洁白的手帕，轻轻擦拭对方耳边的血迹。
“唔……痛，好痛！”毫无顾忌龇牙咧嘴以示抗议。
用尽全力按住那个不肯安安分分接受治疗的家伙，“别动，我看看伤口！”
“你看过就能不痛了吗？”撇撇嘴，不情不愿的勉强定住身形。
童言无忌。别理某人的幼稚。“碘酒呢？这么基本的消毒药水，怎么没准备？”
那位大少爷最好不要告诉她说自己年幼无知，不懂医学常识。
“不要吧——那很痛喂——”类似于在伤口上撒把盐。
这什么心态啊！“发炎起来会更痛！”刷地伸出食指，“你最好别说又不一定那么倒霉！”
侥幸心理严重的某人嘿嘿干笑两声，比了个拉上链条的手势。
“……我去拿碘酒。”叹气，叹气，再叹气。
转身欲走的瞬间，忽然被人叫住，“格妮丝。”
“什么事？”很自然的掉回头。
“穿耳洞真的很痛。”单手爬着漆黑柔顺的秀发，伊埃威尔慢慢地说。
女孩子一怔。第三次。“……所以呢？”
“在这个时候发誓的话，我一定会记得很牢。”
『我跟爹地约好，要保护好妈眯，还有绝对不让家里的女孩子伤心。不自己记住的话，就毫无意义。这么痛，应该就不会再忘了。看到耳钉，也会想起来。』
格妮丝沉默的注视着八岁的男孩子。
是她眼花吗？映入眼帘的是个笑得光华璀璨的美丽天使，有一双洁白得耀目的羽翼。
博斯沃斯宅邸，十七世纪风格的贵宾房间饰以精美华丽的挂毯。带着寒意的阳光早将镶满斑斓艺术玻璃的落地窗穿透，淡淡地筛落一片金黄，静静铺洒在酒红色的地毯上。
躺在四柱大床里的人对太阳的召唤完全置之不理，依旧酣然沉睡。丝毫未觉微微敞开的门缝边，露出了一张可爱的小脸。而面孔的主人，已然眉头拧皱。
“妈眯！”清脆的童音响起。真是的——又来了！每次都这样！
不得已提高嗓门，“妈眯——”拉长了尾音，对方却仍毫无反应。可——恶！“妈眯！”希望再次落空。气愤的用力将镂满天使图样的厚重铜门往里面一推，恨恨地一步一步使劲踩踏织毯，来到床边。“妈眯！日上三竿了！”燃着一身怒火掀开帷幔。
太可恶了。妈眯明明答应他要起床，佳美阿姨也说她已经吃过早饭，为什么到头来又是回笼觉这一招？因为才八岁，所以他的意见就可以不用尊重吗？！
真过分。大——人——都——只——会——欺——负——小——孩——子——！
“啊？”床里的人懵懵懂懂的应了一声，反射动作却是拉起绣满金丝蔷薇的锦被盖住头。
哈利斯家的小小少爷气得直跳脚，“妈眯啊！”他快要急疯了，“再磨下去爹地会发脾气！”
刹那间，女人霍然坐起。“小威？”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这个儿子人缘好得超乎想象。身边时常挤着一堆狐朋狗友的。
“我、们、等、得、快、发、霉、了！”
男孩子咬牙切齿地说，并恨恨的盯着这个可谓彻底不知死活的糊涂妈眯。“你迟迟才起床就算了，居然在我辛辛苦苦帮忙拖住爹地的时候，美美睡着回笼觉！”
“哎哟——小威乖，妈眯是给你们父子机会亲近一下嘛～”
讨好的将漂亮的儿子一把搂住，“来，小威早安，亲亲。”
哈利斯伯爵夫人圣诞日当天的首次友好亲善行动进展得并不顺利。
“对不起，亲爱的妈眯，”男孩子静静敛下长睫，挑起两道漂亮的黒眉，神情中有种与年龄不相吻合的洗练老成。“鉴于时间快到下午了，我实在是没法给你一个早安吻。”
“……下午？”呃，好吧，她想起自己近中午才吃早饭的。
翠色猫眼眨了两眨。别过脸，慢慢脱离母亲的势力范围。
“迟到也没办法。但我告诉你，妈眯，如果一开始便没把握，就不要随便约别人！”正待爬下床，却又被人搂回去，气得他死命挣扎。
“小威乖，对不起。妈眯真的很想陪你玩，但昨天实在睡得太晚——”
抱着男孩猛亲，看着他挣扎得整张小脸泛起淡淡的玫瑰红晕，不禁搂得更紧。“乖乖，你真可爱，妈眯最喜欢你了～”原本诚心诚意的道歉逐渐变味，“来，让妈眯抱抱～”她这个儿子跟他的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外貌上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母系基因，某些时候很让人忿忿不平。不过现在，多好啊，买泰迪熊的钱都可以省了……
哈利斯家的下任继承人徒劳无功的拼命挣扎着，“妈眯我不要当洋娃娃的代替品……”
“爹地在外面等，你去抱他啦！”实在是忍无可忍。
“明显你比较可爱啊～”蹂躏那位大少爷？开玩笑，还要不要活！
某人抓狂起来，根本就是六亲不认——尤其在伊神志清醒兼又等得不耐烦的时候——
“对！我们快走吧。”迅速换好衣服出门。一定要赶在F5级飓风飙出来之前啊！
被毫无预警抛弃在大床上的男孩子崩溃的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再也不顾什么礼仪的大叫，“妈眯我还没说完——！”
冬眠不觉晓……
望着一面佯装倾听一面频频点头的侄子，博斯沃斯宅邸的主人有些好笑的摇摇头。
想一想，还真不能怪纪神。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太多的话题可以扯淡。说着说着，自己逐渐问得语焉不详，他也自然就答的敷衍了事。无聊起来肯定会打瞌睡，这个侄子从小就是这副德行，长大了依然没变。
只不过，远久以前他仅是知道有这回事；近年来却时常亲眼目睹。
不急于将人叫醒，只是转背，往噼啪作响的壁炉里添了块煤炭。慢腾腾地拿过拨火棍，有一下没一下的助长火势。翻开膝上被凯特海姆家的幻流猎子戏称为『年代久远得发霉长毛』的老书；很厚，知道肯定看不完；却也心平气和的一页一页啃下去。
好一会儿，挂钟敲响，正好三下。
偶尔抬头望望那个昏昏欲睡的侄子，以及窗外洁净碧蓝的天空。
恍惚之间陡然觉得，大概这就是所谓天长地久了。
“纪神！”砰的一声，偏厅的侧门被人推开。
不必抬眼确认，心知必定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子。麟词堇。
合上书本，拄起手杖，起身踱出门，“我去花园走走。”
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在侄子的心里，当然也有他自己的蓝图。
而他猜想，在那之中，决不会缺少此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的女子。
“尼尔爷爷！”没走几步，迎面遇上了笑吟吟的侄孙。
是追着母亲赶过来的吧？元老会首席的一双老眼看得非常清楚。他们是尽量不让自己落单。
心下了然地说：“小威，我是去看书，很无聊的。”
“而我，是想找个安静舒适的地方躲开格妮丝的唠叨啊～”
漂亮的男孩子说道，嘴角绽开一朵淘气可爱的笑容。
沉默半晌。最后老人牵着侄孙的小手，一前一后的步向藏书室。
正午过后的阳光，渐渐将两人映在地上融洽的影子拖长。
虽然缺乏热度，却不知为何，显得非常温暖。
“来得好慢啊……”有人眼皮也不抬一下的指控。
另外一人的脸色当即绿了绿。“是哦，真抱歉没能及时充当老爷你的枕头！”
认真考虑起身将某人枕在腿上的脑袋摔下去——反正还有一层厚厚软软的坐垫！
“陪亲叔叔聊天的感觉如何？”但是谋害计划终于没有实行。
他的表情太安稳，全然放松的样子信赖满满。谁都会心软。至少她是如此。
男人弯眉而笑。她的口气虽不佳，双手却慢慢缓缓的爬梳着他的头发，力道之轻柔，除去促进睡眠就不再有其他用途。“郁闷。无聊死了。”
哈利斯伯爵夫人扁扁嘴。幸亏没指望他。“对你儿子今天的举动，作何感想？”
探探口风。乖乖小威，看妈眯多为你着想。
“向谁借了胆子吧。大概是的。”浓密的羽睫微掀，翠绿金黄的猫眸凝视着妻子。
嘿嘿干笑。赶紧换个安全话题，“蕾茜和阿银，究竟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回答得极为干脆。太爽快了。
直接导致哈利斯伯爵夫人狐疑的盯着丈夫看。“你又……干了什么？”
“这句话，你该拿去问那丫头。她好大的胆子，圣诞节也不回来陪兄长喝杯下午茶！”
用词虽严厉，脸上却是一贯纵容的宠溺微笑。
这么说，是小公主自有规划？算了，反正晚上应该会赶回来的。
“阿堇……”正出神，耳边响起缠绵优雅的轻唤。
有点迷惑的眨眨眼睛。同时下意识去看男人翠绿猫眸。很柔和的一汪碧水。
好看的眉毛扬起熟悉的弧度，“你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好啦，有！”有点恼羞成怒的承认。这男人真是！
一切都看穿就已经很过分了，他就不能不要戳破？
——好吧。不然也至少收起那副开心得要死的欠揍表情，可以吗？！
一本正经于她而言不是很容易的事啊……现在好了严肃气氛全跑光了！
舒服惬意的眯了眯眸子，侧过头，稍微表现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算了吧，瞧他那没焦距的视线！
“……这样也好。”至少比较容易无视此人的态度，不受影响。
闭上眼睛，默数三下，又睁开。“喏，这就是无所事事，闲得发慌的无聊圣诞节下午。别人很多年都这么过，现在你亦如此。那么，纪神，圣诞快乐！”
什么嘛！害她准备很久的台词听起来好可笑……大混蛋，烂男人……
“我很高兴。”伸手捧住妻子的脸，半强迫地令她视线下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静如止水的美丽面孔。情不自禁嘟哝，“谁信啊……”
有谁真的开心是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表情！
“没办法吧。……我不像某人那么激动。这要从天性说起。”
这回倒是确确实实绽开一抹浅浅淡淡的戏谑笑容。
——就知道，这男人的快乐永远要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抬眸，静静凝视着恨恨别开脸去的女子。已经……九年了吗？为什么感觉这样短暂呢。
仿佛不过晃眼之间。宛若杯中流沙。垂眉，“真巧，我也有东西让你看。”
再度抬起脸，有些意外的发现妻子在紧盯自己。
那双亮晶晶绿莹莹，全神贯注时便会泛起妖精般闪烁光彩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我没事……”心口涌出一阵暖意，也有点五味杂陈。
眨眨猫眸，迅速甩开各式情绪的纠缠。“来，看着我的眼睛。”
“……有什么？不就和平常一样。”迷惑的瞪大眼睛，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难不成他还要施展一下学有所成的催眠术！
这不解风情的笨姑娘。他呵笑，不紧不慢提示，“我眼睛里有个人。”
“废话！”麟词堇心直口快地叫，“谁看你的眼睛里没有人？”又不是瞎子！
话音未落，便听见伯爵大人憋得很是辛苦的闷笑。
恼火的正要一肘子过去，整个人却被往下拉。“你干吗？”
“我的好小姐。你瞧见的是纪神•C•哈利斯爱的那个人。这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眨眨眼，他笑觑妻子。“事实上，只有你能见着啊。”
因为只有麟词堇站在纪神•C•哈利斯面前时，那抹身影才会出现，并烙印在他的翡翠金眸之中。换成其他任何人，哪怕凑得再近，映在他眼底的，都不是她。
她愣住。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改换姿势，在长沙发上紧紧相拥。
感觉脸颊的潮红有所消退时，麟词堇才抬头望进那双翡翠猫眸，看着自己在狭长碧眼中的模样。并非天仙下凡，但却格外光彩照人。
而且他的眼睛真美。里面三分优雅，七分笑意，还有丝丝缕缕温柔在缠缠绕绕。
何等魅惑的勾魂陷阱。多少人甘愿往下跳？“阿堇，圣诞快乐。”
“嗯～圣诞快乐～”好吧好吧，她承认自己第一个报名。
从纽约飞往伦敦的三五四二班机，头等舱内。
宽大舒适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位典型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小姐。哥特风格的黑色蕾丝套装，花式繁复的吊钟裙，再加上身边那把收起来的小阳伞，怎么看都很中世纪。罗莉塔。
宝座上的公主殿下。
看客们无不暗自揣测，如果旁边还守着一位骑士，那就更完美了。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撇开此刻理应随侍在侧的男主角缺席不谈，试问中世纪『公主』的娱乐有哪些？《青蛙王子》里的花瓶女主角闲暇之余的爱好是拍皮球——当然，那是由黄金甚至更珍稀贵重的宝物打造的绝对奢侈品——但让我们客观点说，那就是一个玩具球。莴苣的歌声还难得的具有实际用途：吸引迷途王子一枚。
至于代表女性贤良淑德的刺绣手艺，似乎只存在于那些不幸落难的野天鹅公主身上。
而假如童话中真有睿智的公主，那么她的标志性娱乐又该是啥？
小公主开着无线联网的手提电脑，正在与人对弈。棋面上，白子胜黑子一筹。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黑子与白子——
那并非现代小资单身贵族们嗜好的西洋棋双陆棋——而是缘自古老东方的黑白世界，围棋！
下着围棋的欧洲公主……怎么想都很时空错乱……
但不管看上去多么奇怪，思索许久，公主的黑棋终于落定。
“小威？换你。”用磁性笔敲敲屏幕，她对着胸前的宝石别针说话。
霎时棋局画面隐去，镜头切换成一个单手支颐，仿佛在思考却更像是打瞌睡的男孩子。
随随便便瞄了眼棋盘，立即落下白子，“姑姑，这次你多想十五分钟再叫人好吗？”
正巧凑够四十五分钟，刚好是他睡一觉的时间。
“不好。”斩钉截铁的回答。所以说，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被压迫的侄子只得强撑睡意舍命陪长辈——这总比惹恼了姑姑，结果真的被玩到没命好多了吧？何况公主殿下的后台实在太硬，不仅歧视男生，而且经常选择性六亲不认……一般情况下，这句话的正确翻译为：有了妹妹忘记儿。
人类，尤其男与女之间，真是生而不平等啊！
“小威，你知道我现在的出境吗？”一边悔棋一边毫无愧疚的询问。
如此标准的王权作风，实在令对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知道啊。非法出境之后的回归。”非法出境，意即偷渡。
在哈利斯家，目前的状况而言就是公主殿下未经兄长大人批准携带男伴私奔。
点了点头，长辈虚心求教，“你认为该怎么办？”
“姑姑啊……妈眯无数次和爹地吵架的时候，都有教育我：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哈利斯家的嫡系长孙一脸乖乖宝贝的表情。他要做听话的好孩子，阿门。
蕾茜只当没听见。“哥哥最喜欢拿阿银做箭靶。恶趣味！”皱着鼻子说完，又抬眼，“小威，来，说说看，你有什么好对策？”
“姑姑，我只是一个八岁的苦命继承人……”没本钱跟爹地大人过招好不好？
公主殿下在屏幕前笑得漫天花雨，美丽和恐怖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其一半血缘的哥哥。
所谓有其兄必有其妹。“小威……”轻弹食指，好整以暇，“你想不想今年就拿到地下室的钥匙？”诱之以利。然后威之以暴，“或者，三十岁都摸不着它的影子？”
世人只道纪神伯爵阴狠狡诈，怎知小公主也是一朵黑暗之花！
“姑姑，我比较喜欢有个天真无邪的童年……”长大会不会成为典型工于心计的哈利斯家族成员——譬如蕾茜小公主和纪神伯爵——是以后的事，若现在就接触到太多成人世界的黑暗，他的性格一定会变得很扭曲……
如果哪天他变成比父亲大人更为邪佞的恶伯爵，也全是姑姑害的。
他真的很想听格妮丝的，当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八岁小孩……
但是没办法，现在满脑子里涌上的，不是踢足球也不是去骑马更不是荒岛探险，而是父亲大人地下室中满目琳琅的瓶瓶罐罐，而且完全不理睬别人的努力抗拒，用有史以来的最快速度占领了整个意识。唉，他真的真的很想试着当个『纯蠢』的八岁小毛头呀……
叹口气，朝姑姑大人勾勾指，要她凑耳过来，开始嘀咕嘀咕嘀咕嘀咕。
“蕾茜。”身后传来男人的说话声，是那种恰到好处的音量。
公主殿下立时弯弯笑眉，向旁侧倒去，“阿银。”
屏幕上的男孩子也露出宽心的笑容，终于可以解脱了。阿门。
缺席多时的男主角熟练而温柔地抱住妻子，眼睛向上一瞟：辛苦了。
骑士驾到。闲杂人等回避，清场——
“那么，物归原主。贵重品请当面点清。”轻敲扶手，小小的侄子故意大声说道。
自然，这一来，公主殿下的必杀光线随后就到。“小威——”
哦哦哦，真具威胁性的声音。黄牌警告啊。
“是是是，我这就消失。不打扰了。那么姑姑，圣诞快乐，祝两位好运。”
左手贴靠前胸，倾身弯腰，男孩子的宫廷礼实在行得潇洒又漂亮。
屏幕紧跟着这一动作暗了下来，『啪』。通讯中断。
碍于颜面，公主殿下只得埋首于夫婿怀中，含恨做了个鬼脸。
“……算你狠！”临走还不忘提醒别人（也就是她）需要他的帮助。
虽然妻子的喃喃低语听得不是太清楚，但，猜也知道小公主是在嘀咕谁。
阿银不禁暗暗好笑。“局势在最后一刻逆转吗？”
“是呀。”还不都是因为你？害我被那个不乖的侄儿倒打一耙。
越想越呕，终于抓起男人的手，照着碍眼的地方就是一口。
“唔。”这种情况下，现役首席杀手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老老实实给她咬。
泄愤完毕。公主殿下犹自余恨未消，“小威三岁的时候还很乖很乖的……”
想当初，总是多么令人怀念。尤其对彼时的加害者而言。
“是啊。”做丈夫的人微微一笑，很明智的没有说出心中的下半句：
那么乖巧的孩子没有被你们这群女人玩死，真是可喜可贺，幸甚幸哉。
叽叽咕咕，哇哩哇啦。抱怨和怀念终于告一段落。
叹口长气，公主殿下悠悠得出最后的结论。“还是哥哥疼我。”
那我呢？专属骑士苦笑，却没去和妻子的『兄长伟大论』做徒劳的斗争。
“当然啦，还有阿银也是～”笑嘻嘻的追加一句。娇艳如花的小脸在男人的胸膛上蹭啊蹭。
真明显的临时抱佛脚。唉，可是……哈利斯家的魔女公主嘛。早有觉悟的。
象征性的摇摇头，唇角牵起微笑。反正，这辈子已经卖给她了不是吗？“饿不饿？”
看一看腕表，晚饭时间将近，却还有半个小时行程。
用力摇头。拜这个体贴的丈夫之赐，随身携带的零食足够吃到马来西亚还有剩。
“阿银。你最近……”偏头想了想，说：“好像很闲呢。”
男人闻言只是心不在焉的笑笑，“是吗？”再平淡自然不过的反应。
“是啊！”皱起眉头仔细回忆，“这个月，上个月，上上个月……”扳指头数来数去，“呀！你从半年前开始，就一直陪着我！”最后得出令她自己都很惊讶的结论。
银色的眼眸温柔的看向妻子，“这样不好吗？”
“好啊！”大力点头。“可是……”问题的关键不是这里呀！
男人扬高眉毛，“可是？”
“你没道理这么闲啊！”有点指控的语气。除非被上司炒了鱿鱼！
笑了笑，男人伸手顺顺小公主长长的金色卷发，“我半年前开始公休。直到圣诞节过完。”
“……阿银。杀手也有公休假？”简直闻所未闻！
世界首席杀手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过来。“我说有，就有。”
是是，老大您不愿干，当然也没人敢逼你……
“等等！天啊！哥哥居然也肯放你长假？”她的那位同父异母兄长也！
小公主一脸错愕。阿银究竟是怎么说服集世上阴险狡诈之大成的纪神伯爵准假啊……
“总不会……先斩后奏？！”这样做的下场，想一想都毛骨悚然。
幸而怀疑很快就被人否决。“我还想好好活着。”
“那——”公主殿下难得困惑不已。
骑士温柔的微笑，“他和我一样爱你。”所谓爱屋及乌。
“哦……”哈利斯家的蕾茜大小姐是有听没懂。
金发银眸的骑士失笑。摸摸妻子的长发，轻声问：“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公主殿下古怪的望过来。
男人慢慢点头。“是啊。”搜寻出西装暗袋内的星星形状小卡片，呈着布满乱七八糟图案的一周行事历。“星期一，金币代表证券中心。星期二，调色板图案，代表美术课。礼拜叁，代表演奏会的钢琴图案。星期四，星期五，直到周末在家绘画。”满满的图案，营造出丰富而忙碌的生活图像。“可是，这之外呢？”
“咦？”是真的有点不明白。
骑士的银色眼瞳温存如月，泛着清晰了然的柔光。
“那些事，没有一件非做不可。蕾茜，图案时间之外的你，究竟又在想什么呢？”
金发碧眼的小公主愣住。闪电般的亮光打进不及防备的心灵。
他知道。他发觉了。
她是哈利斯家族的小公主，纪神伯爵唯一的妹妹，理所当然要被锦衣玉食的供着。
否则，哥哥的立场就会变得很艰难。于是她自愿成为全家最有空闲的人。所有的日程安排都是有趣但决非必要的事。因为她最闲，自然应该配合其他人的时间表。毕竟无论兄长或阿银，佳美还是阿堇姐姐，甚至讶瑛……都真的好忙。
那些缤纷的图案，向大家证实她有在好好生活。不必担心。
她当然不会选自己讨厌的事情来做。可是……
“我想，有人陪……”有点哽咽的承认。长时间的孤单，当然会滋生寂寞。
娇暖的气息脆弱地笼在颈际，实在令人心疼。
搂紧妻子，金发银眸的骑士说：“所以，我就来陪你。”
“还有，你哥哥说，勾心斗角，打仗送死，那都是男人们的事。”
蕾茜眨了眨眼睛。哥哥的意思是……？
“至于公主嘛，只要乖乖受宠就好。”银眸笑觑妻子，语气极尽温柔。“圣诞快乐。”
所以……这根本就是他们一早协商好，哥哥特别批准的事情？
那，她威胁利诱小威是为了什么啊！咦？不过……
“嗯～圣诞快乐～”公主反手抱住她的专属骑士，甜甜微笑的回应。
她听懂哥哥的全部意思了。勾心斗角，打仗送死，那全都是男人们的事。
所以，即便阿银为此付出全年无休工作表排到三年后的代价，她也不能插手抗议。
但，可以随便派『别的男人』去做炮灰啊～
“哈啾！”同一时刻，远在汉普斯泰德的不幸侄子莫名打了个冷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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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31 06:3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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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 04: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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