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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衍生]荒庭色彩十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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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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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 21:06:5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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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梦旅人

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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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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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 21:50:39 | 只看该作者
荒庭色彩十五题•其之十•琥珀[前篇]


新月高挂,在水面投下淡淡的清辉。
二层高的楼房静静伫立。屋前一片白灿灿的花朵。
所有的颜色和形态,在冷冷的银色光芒下,似乎都含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十三、四岁的少年扭着身子拼命挣扎,却仿佛被什么束缚住一般,硬是无法动弹。
他惊惶失措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我还当是谁呢。”有人站到跟前,吁出一口长气。
战战兢兢抬头,然后少年僵住了。“先……”
“被八方阵捕获了啊。……这么说,你看到了?”对方俯下身问。
他却冷汗直流。这样温和又随便的口吻,明明是往日里听惯的;现下却如此陌生。
不敢说实话,却又紧张得没法组织起谎言,“我……我……”
“……真没办法。”对方皱一皱眉,伸手拍向天灵盖。
完了!紧紧闭上眼睛,他认命地等着终结时刻的到来。
不料头上传来了微微温热的触感,“要保密喔。”
“……哎?”他愣愣地睁开眼睛。
就那样傻不啦叽地望着对面细眉长眼的青衣男子慢慢微笑。
“作为交换,我会送你珍珠的眼泪。”


珍珠的眼泪。
听起来很稀罕的样子。
所以真正看到的时候总觉得上当了……
……不过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而且那些黄澄澄的珠子看上去挺漂亮的,用来打弹子很受羡慕,同龄的男孩子都眼红。何况,是先生给的嘛~
先生姓柳,名的最后一个字笔画好多,学了半天才会写。
而且还写得很糟,看上去就是黑糊糊的一团……几时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呢?
当然那所谓『漂亮』的标准就是……
对着自家茶馆门上挂着的楹联看了半天,少年的表情越来越扭曲,终于皱成一张包子脸:唉,要写成像先生的墨迹这样,这辈子怕都没指望了。还是把目标放低点儿吧。
“二马,傻愣愣在那干啥?还不快进屋!”忙着烧水的少女远远地叫道。
少年登时朝着姐姐龇牙咧嘴,“德昭!是德昭啦!先生都叫我德昭!”
“好好好。德昭就德昭,赶快进屋吧!”明显敷衍了事的语调。
少年很不满地跨进了厅堂。嘴里还嚷着:“不许叫我小名!先生都叫我德昭!”
“是是是。姐姐一定不会再当柳公子的面这么叫。”少女宽容地笑笑。
『先生』姓柳,虽然偶尔也替会试的夫子代几堂课,却未以此营生。他似乎很能因材施教,甚得众家学子欢心,是以被指点过的孩子都很响亮地叫先生……但大人们还是更习惯呼一声柳公子。不管怎样,头一次见弟弟对人这么服气。
不过,那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这位柳公子半年前忽然到此,据说住在同福客栈。自称外地人氏,却对江南熟门熟路得很。言谈举止看得出非富即贵。为人又随和,相貌虽不比潘安,却也是一表人才。似乎只是镇日闲晃,但生活确实未见拮据。
有见多识广的工匠言之凿凿,柳公子腰上的玉佩,决不是凡尘俗物。
这样文质彬彬,知书达理的风雅人物,看在众家平头百姓眼里,实在很不真实。
想到这里,她不禁叮咛道:“别老是烦人家!”
“才不会哩!要是先生嫌烦,就不会帮咱家写楹联了!”
少年扮个鬼脸,对这点很有信心。就连秘密被发觉,先生也不过好声好气约法三章,还送他东西呢!啊不过说到这里……“姐姐你要是再漂亮一些就好了……”
“……都胡说些什么!?”少女红着脸蛋轻啐。
少年耸耸肩,“我说真的啦!”本来嘛,连他也觉得自家姐姐很漂亮。面如桃花,眉分柳叶,纤腰袅袅;成日价烟熏火燎,硬是烧不蔫,熏不黑……活脱脱一个茶馆西施。
但是怎么说……套句先生的口头禅:『美人也是分档次的。』
要是那天看到的画像上的小姐才是先生的心上人,那就……
“……真的没希望了。”他故作老成般叹了口气。
少女听得奇怪,“什么希望?”
先生变成姐夫的希望啦!
默默叹口气,他聪明地选择摇摇头,“没什么。今晚要背书,斗蛐蛐是没指望了。”


这就是最后一张了。
留恋地以指尖在画上细细描绘,他长长叹口气。
往后,没有了画像的帮助,年深日久,还能记住她的脸吗?
大概……不,是一定会忘掉的吧。
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我还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啊。
这算不算您的教育成功呢?
娘亲。

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柳清濯站起身,没再看画卷一眼,直直投入了火中。
上好的画纸很快化作一堆灰烬。
然而火势却不曾停下,反而借着床幔蜿蜒而上。
主人丝毫没有将之扑灭的意思。虽说可惜,但既然被发现了,秘密就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所幸屋子是向某位贵人借用的,这点小财产她还不会放在眼里。
唯一的问题是,这样一来,自己真的就只能住客栈了。
明明特别选了这么边荒的偏僻地方,怎么就给贪玩的学童撞上了呢?
唉唉啊。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实在是无上的真理啊。
嗟叹着自己的屋漏又逢连夜雨,柳清濯在门窗的哔剥作响中冲了出去。
然后站在十米之外开始布阵。说来讽刺,柳家请来多少名师授业解惑,他都没兴趣去听;偏娘留下的旁门左道学得飞快。看来自己果然该姓柳清。更夸张的是,本来在这方面也就空有天赋而已,孰料那莫名其妙的尸怨柩除了催命,居然还附赠灵力。虽然完全不是什么好东西,冤魂与邪气带来的力量能否称得上『灵力』这种动听的词汇也还很可疑,使用起来更总觉得迟早会被这玩艺彻底拖入第十九层地狱永不超生——
——“算了。能利用的东西,就借我利用一下吧。”
马马虎虎地找个随随便便的理由,柳清濯开始为原本只作隔绝环境之用的八方阵注入特殊禁制。吸取教训,这次直接设在屋外,哪怕里边在两兵交战都看不出来。
“哎呀哎呀,这真是厉害。我算是见识到你的能耐了,柳——清?”
不知何处响起不怀好意的赞叹。
柳清濯闻言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爱说笑。以你柳朝第一宫正司的身份吗?”
宫正司,吃皇粮的酷吏是也。阎王要人三更死,宫正强留到天明。与救死扶伤的医者不同,落在宫正司手里必死无疑,并且,越快死去越幸福。
“但是能把道家清修用的八方阵改成蜘蛛网,以本朝之大,我却真的找不出第二人了啊,柳。”身穿官服的男子大大方方走过来,爽朗地笑。
柳清濯咳嗽一声,赶蚊子般挥挥手,“放心吧,不会抢你生意的。”
男子叹口气:“我却诚心诚意希望你来六扇门呢。”
“真敢说。你也看到了,不怕管炼丹的赵半仙给你下绊子?”柳清濯比比前方。
男子纵声大笑,“新皇在位,可不管他那一套。”然后感叹,“而且就是因为亲眼所见,才更希望你跟着我干啊,柳。”他不胜唏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还是那幢屋前一片灿烂白花的二层高楼房。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栩栩如生。
若非旁观整个过程,真不敢相信这只是八方阵作用下重现出来的空中楼阁。
本来八方阵只是道家清修用的结界。画地为牢,隔绝了外部世界,以排除干扰。从外部感受不到里面的任何变化也只是附带作用。柳清濯的改良却大大强化了这个部分,并注入特殊禁制造出幻影——当然在行家眼里这一戳就破——本来也只要骗骗普通人。
何况——“柳,假如说我现在闯进去,会怎么样?”宫正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在。万一运气不好,就会被它吃掉喔。”柳清濯耸了耸肩。
会被怨灵吃掉吗……“啧——简直像个拙劣的笑话一样——”
男子望着眼前的幻影喃喃自语。是够拙劣了,可是恐怕不好笑。       
他敢打赌那『运气不好』的几率绝对高达百分之百。所以才说这玩艺根本就是蜘蛛网嘛。“喂,柳,顺便问一下,它该不会与天同寿吧?”
“我哪来这么多灵力输出。撑死也就半月。”柳清濯摇摇头。
男子拍拍胸口,“吁,那就好。不然官府就麻烦了。”
“那就表示我终于被啃完了,现下是一具僵尸好吧?”
柳清濯翻了翻白眼。与天同寿,除非本人就是邪气之源,否则怎么供应得起?
“说到这个……若你愿意,我可以奏请圣上,有劳柳雪庭主……”
“别开玩笑了!当今圣上不就是御灵四皇子——他奶娘的事——我千方百计让朝廷忘记柳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柳清濯捧心哀嚎。
男子摇摇头,不无叹息,“我看你只是自己不想活。”
“……我可是走过一趟企南岭,也正正经经问了九漓坛的。”柳清濯苦笑。
男子愣了愣,“九……那个九漓坛!?”
“不然柳朝还有另一个九漓坛?”对方斜眼看过来。
男子跳了起来,“你居然连九漓坛都有人——不行!这是勾结匪类!”
“宫正司大哥——我只是规规矩矩地投帖拜访好不好?”柳清濯无奈道。
男子怪叫,“所以九漓坛就好声好气接待你了——嗤,你就扯吧!”
“所以九漓坛就好声好气接待试验材料了。”柳清濯心平气和地接茬。
男子顿了一下,才问:“那为什么——”
“太麻烦了。要把灵魂分成两半,荒魂还是盈魂哇啦哇啦,结论是要我人格分裂。而且这已经在药理范畴之外,九漓坛也没法保证成功,就算一切顺利也不过拖时间云云。总之听完就觉得能撑到现在完全是折了下辈子的阴德,趁早隔屁比较划算。”
其实早该死透了,全赖好命投胎在柳家,才得以靠各种方法强留人世。
不过到现在若非要说还有活路,也就只剩那么一条。
“那——那企南岭——”男子依旧不放弃地追问。
柳清濯深深叹息,“连九漓坛的歪门邪道都只能摸出这么一条路,何况是正经医家?”
“少打混!你真的去问过企南神医了?”咬定青山不放松。
沉吟半晌,柳清濯终于万分欠扁地答:“……没有。”
听的人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你——”
“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打出来。”索性省了这道手续。
宫正司不禁望天抚额。“……算了。我来是想告诉你,小心余孽。”
“所谓『该来的总是会来』。唉唉啊。这地方又不能待了……是你们的失误吧?”
“喂喂。”托人告密的是谁啊。
“因为官府的无能,这才需要拿良民作诱饵,缉捕凶犯。”
“喂喂喂……”兄弟你还叫良民的话,世上就没有坏人了。
“为此我还遗失家传琥珀一盒,强烈要求六扇门补助赔偿……”
“……柳清濯你不要太过分!”


“唔咳……”少年吐出一口血。
然后被人揪着衣领硬是拎起来——前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名青年。
锦衣玉袍,相貌生得很不坏,比先生更好看。
少年看见那人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别怕……你叫德昭,是吧?”
温文尔雅,毫不随便,却教他不寒而栗。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直觉告诉自己想活命就得坚持这一点。
那人顿了一顿。没说话。
揪着他衣领的壮汉却一脚提过来,“胡说!你有柳家的珍珠琥珀,怎么会不知道!”
“唔咳咳……珍珠……琥珀……?”那是什么?
青年轻轻瞥来一眼,忽然合掌,缓缓拍了两下手。
然后一名容貌端丽的丫环捧盒而入。站到少年跟前,打开细长的木匣,往下一倒,里面的东西登时唏哩哗啦滚了一地。定睛细看,都是些黄澄澄圆溜溜的珠子。
这,这不是他平日玩耍的弹珠嘛!
一望之下,少年险些叫出声来。说什么珍珠啊琥珀的,莫名其妙!
“形状大小和成色完全一致,总计十八颗,柳府的上品琥珀。形似珍珠,当年蒙圣上赐名『珍珠琥珀』。因为琥珀有美人泪之说,这十八颗琥珀又被称为『珍珠的眼泪』。”
青年转着玉扳指,不紧不慢地说:“那时,柳家为么儿与平南王府说亲,给我四妹的见面礼,就是这一十八颗珍珠琥珀!”
……珍珠的眼泪!
少年的脑子里一阵轰隆巨响。
先生说过,作为交换,会送他珍珠的眼泪!
“德昭,我问你,给你这十八颗珍珠琥珀的柳清濯,人在哪里?”
青年和颜悦色地望过来。
“……”没有回答。
壮汉这次照着脸打了过去。
“德昭,我问你,给你这十八颗珍珠琥珀的柳清濯,人在哪里?”
青年只是不紧不慢地重复问题。
头昏眼花。朦胧间想起与先生的约法三章。
“我……不知道……”他摇头。
青年皱起眉头。壮汉揪起少年的衣领,正要再打一顿,却被摆手制止。
“……德昭。你的姐姐,小字淑珍,对吧?”
“……!”
“父母早亡,你们姐弟一直相依为命。实在令人同情。”
“别……别碰我姐姐!”

“我也不想。但德昭怎样都不说的话,也只好去问你姐姐了不是吗?”
少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么说,你看到了?』对方俯下身问。
『真没办法。』对方皱起眉头。伸出手。
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头顶上却传来了微微温热的触感。
『要保密喔。』青衣男子的笑容那样灿烂,『作为交换,我会送你珍珠的眼泪。』

然后是姐姐的脸。
面如桃花,眉分柳叶……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茶馆西施。
『二马,傻愣愣在那里干啥?还不快进屋!』

『要保密喔。』
——“在……后山很偏僻的背阴处。”
潸然泪下。对不起,先生。


向来平静的小镇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啊呀!那不是二马吗……李家德昭……”
“怎么了……怎么被人扔在茶馆前边,浑身都是血!?”
“快看,他姐姐,淑贞哭得真是怪可怜……”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好一群嘴巴式。三姑六婆。
宫正司杨芳皱着眉头拨开人流。好容易才挤到哭哭啼啼的李家小姐旁边。
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从少年身上扯下来,开始探鼻息,“……居然还有一口气在。”
“官爷是说……二马他……还有救!?”事关弟弟性命,李家小姐反应很快。
杨芳烦躁地甩手,“我可没那么说!”
宫正司不过将犯人拖到他该死的时间而已。
说着就掏起怀里的刑具,总之死马当活马医,尽人事。
稍微恢复了希望,李家小姐立刻从歇斯底里中解脱出来,乖乖站到一旁。
这就好。家属不要来碍事。哪边凉快哪边去。低声咕哝着,杨芳将宫正司的刑具伸向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待宰羔羊——
“慢着!”刀下留人!
杨芳愣了愣,手和刑具都停在半空。
谁啊?恼火地扫射一周,别说看热闹的,就连李家小姐都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偏偏有个细胳膊小腿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姑娘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挤进来,趁势揪住宫正司的衣领——杨芳为查看李德昭的伤势蹲了下来——就是一阵怒斥:“你究竟懂不懂医术!?这一刀下去,他这辈子就算完了!不死也会成残废!”
当然咯。早说过,宫正司不管救死扶伤,只负责将人犯拖到该死的时辰。
杨芳耸了耸肩。想不到正牌的大夫居然出现了。
收拾行李,临时代打的西贝货乖乖让位。“……这小子命真大。”
居然赶在最后一刻躲过宫正司的刑具,可谓有福之人。
“难道官爷不会看病!?”李家小姐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尖叫。
杨芳冷哼,“本爵爷是看某人抓贼有功,卖他面子……”
“人命关天——”李家小姐气得浑身发抖。
杨芳皮笑肉不笑答:“那你问天啊。关我什么事?”
“你——”李家小姐说不出话。索性向男人的手臂咬去。
“哼。”当然扑了个空。
身为六扇门之首,连茶馆西施的动作都闪不过,可以自杀谢罪了。
“既不相干,何必出手害人性命!?”
直到刚才还一言不发诊视伤患的女医生终于怒斥。
“呃……”杨芳自知理亏地抓抓头发,“我说了是卖个人情……”
没错。要是放任这个少年死在眼皮底下,柳清濯明着不说,暗里绝对给他小鞋穿。
那家伙就是古古怪怪。明明自己也没多重视人命,偏只许州官放火。
“大夫……我弟弟他怎么样了?”李家小姐迅速将重心转移到亲人的病情上。
看了看满心焦急的家属,怒斥宫正司的大夫脸色缓和下来。
“别慌,我做了一点紧急处理。接下来只要请人抬到四合医馆就好。”
“啊……谢谢……谢谢恩人!姑娘的大恩大德,淑珍……来世一定衔草环来报!”
李家小姐边说边含泪跪了下来。
“快起来!救死扶伤乃是医家本分,水迭澜岂能受此大礼,姑娘快起来!”
一直面容整肃的女大夫终于是有些慌乱,急急伸手去扶。
“……哼。你是该衔草环去报。”
望着这感人场景的杨芳轻嗟一声,反身拨开人群,正式功成身退。

轻车熟路地拐入一条窄巷。
“事情办完了?”杨芳停步伸手。
对面的青衣男子笑了笑,“算是——。”
一枚玉扳指稳稳落在宫正司手心。光洁如新,不染纤尘。
“……你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啊?”杨芳打了个哆嗦。
平南府世子就此成为历史。明明率集旧部,又对眼前这人恨之入骨,和平谈判完全是异想天开。哪怕处了下风,也没理由不反抗。戴在他大拇指上的信物却没沾半点血腥。
这究竟怎么做到的啊?简直,太教人不寒而栗了!
“只要愿意想,办法总是有的。”柳清濯轻描淡写地说。
还得狠心去做吧。杨芳摇摇头岔开话题,“你认识的那小子没事。”
“嗯……我有看到后半。”柳清濯微微一笑。
顿了顿,他问:“我不很懂医理。杨兄所言『你是该衔草环去报』是指?”
……什么后半!你这家伙根本看了全程吧?
“那位姑娘真是位妙手仁心的好医生。不但帮忙救命,还负责送佛到西——你知道为啥要把人抬到医馆?光是稳固病情只要在那小子家里就好了。”宫正司腹诽着解说。
柳清濯闻言挑起眉,“难不成——”
“对,想不留病根后期就得用药,而且——是用好药!”
镇日用天麻灵芝吊着,就算那小子想玩完也很难。
杨芳摇摇头,“算他命里有福。摊上了真菩萨。”
“你觉得——那位水姑娘不会收药钱?”柳清濯若有所思地问。
宫正司无言瞪视过来。什么水姑娘?你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打听清楚了!?
略表反抗地嘲讽:“柳——清,你觉得她会收?”
“……会的话,四合医馆也不至于常年入不敷出了吧。”依旧若有所思的语调。
喂喂兄弟你连人家地盘也一并顺藤摸瓜了啊!消息会不会太灵通!
想到这里杨芳再度展开一万零一次感召,“不知道啦。说起来,柳,平南府跟柳家这笔烂帐总算搞清楚了,往下你反正也无事可做吧?来六扇门打发时间如何?”
“嗯——。我正考虑投奔九漓坛。”柳清濯笑得眉眼弯弯。
杨芳当场呛到,“咳,嗯,你——是不是想让满朝文武血管爆?”
说实在的,这一点他怀疑很久了。很可能的。
“开玩笑的啦。我跟九漓坛又不熟。”对面的青衣男子笑眯眯撇清。
噢,要是很熟你就会去了吗?
宫正司以看嫌犯的目光上下打量危险分子。
“担心的话,替我将那盒珍珠琥珀找回来如何?”
对方笑眯眯提出了令人血溅三尺的交换条件。
杨芳大叫,“整整一十八颗啊!鬼知道平南世子有没将它们倒进阴沟里去!”
“啊啊啊。有劳杨兄。你就尽量收集吧。”柳清濯毫无诚意地补充。
宫正司暴跳如雷。“你干脆直接向我支银票重买一箱!”
“……也行。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什么叫也行啊!你一开始就想要银票吧!我就说真可惜那盒琥珀怎么会随手送人!”
“没有随手。有条件交换的。”
“没指望对方会遵守的三岁小孩的条件交换吗!?”
“……总之我没有随手。”
“是啊是啊我懒得管你——说起来,突然想要这么多银票做啥?”
“嗯,唔,大概是付诊金吧。”
“……什么天杀的诊金会贵成这样!?”
“扰民赔偿也预先算在内。”
“……你看上了人家姑娘吧?”
“哎呀。谁知道呢?”
“柳清濯,你不知道就没知道的了!”
“……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在临死前跟自己打个赌而已。杨芳。”
“……柳,你就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对吧?”
“……讨厌~~啦~~!杨兄我不来了~~!干吗非要说得那么白?”
“……那位姑娘真可怜……”


四天后,在江南的四合医馆内。
李家姐弟不顾主人的反对,硬将一个细长的木匣留下做诊金。
里边是些黄澄澄圆溜溜的透明珠子,形状成色以及质地都一模一样。
排列得整整齐齐,不用细数就能看出十八颗。
上好的,琥珀。

只有弟弟李德昭坚持说,那是珍珠的眼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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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庭十五题`其之十`琥珀[中篇]


与那名女子的相遇纯属意外。
只是从摘星楼出来,偶然突发奇想抄小路回去。
她打着油纸伞自小巷中由远而近,二人在岔道口狭路相逢。
此地本不是江南。时下又并非雨季,恰是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所以他也难免稀奇地多看两眼。对方似乎有所察觉,微微抬了抬头。
逆着光,颜色鲜丽的伞面反射出耀目的锋芒。
有些晕眩。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惟独唇边一抹大大方方的笑弧真真切切。
“……琥珀色的眼睛。”柳清濯忽然反应过来。

会撞见那一幕纯属偶然。
出门义诊的时候,天气非常闷热。
她直觉往树荫下走去。
偏偏那么巧,他们也在躲太阳。
不,或许,只有柳清濯才是。
因为那名女子,手上撑着把色彩鲜亮的油纸伞。
相隔甚远,又是背对,瞧不见面容,也听不清声音。
但想必很特别吧。否则他不会收起轻佻和胡闹,这样若有所思。
水迭澜对自己说该走了。却不禁读起那人的唇语。
『琥珀色的眼睛。』柳清濯这样说。
比起平日张口就来的一串溢美之词,真是淡如白水,完全不及格。
不过讲出事实而已。水迭澜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计较。
或者是他的表情太自然。
仿佛,有种许久许久,不曾得见的温柔。

这两天亲爱的脾气特别大。
态度也有些不自然。简直就是……
呸呸呸!亲爱的怎么会阴阳怪气呢?
一定是幻觉。对,都怪正午的日头太大了。
在傍晚的凉风习习中逃避完现实,他抬脚追了上去。
“亲爱的,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啊!
好容易追上了,并肩而行的佳人还是有点爱理不理。
左顾右盼,想寻个轻松有趣的话题。
奈何天不从人愿,妹心如铁。独角戏谈何容易。
珍而重之的对象迟迟不愿展露笑容。饶是惯于自说自话的柳清濯也多少生出一点挫败感,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便也渐渐沉默下来。
二人在寂静中将一条长街从头走到尾,又由尾逛回头。
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有看不过眼的人来多管闲事:
“公子,给姑娘买个香囊吧?女孩子家,是要人哄的。”
“唉,麻烦小哥告诉我,如果人家根本就不屑我哄,怎么办?”
男方仰天长叹。路遇知音般凑过来诉苦。
被连带拖来的女子略作挣扎,发现牵着的手已经甩不掉,也就不了了之。
“那公子可要下狠心,买个好香囊了。”看得真切的小贩笑眯眯调侃。
于是柳清濯豪气云天地转身撂话,“亲爱的,想要什么只管说!”
“……”水迭澜横他一眼。就算将摊子上的香囊都买下来,也不值柳雪庭一盏宫灯。
但小贩既欲成人好事又想生意兴隆,“姑娘你就挑个香囊,然后原谅这位公子吧?”
“……那个。”盛情难却。也不愿在大街上给人看热闹,她随手一指。
顺势望去,小贩立即笑眯了眼,“姑娘真是好眼光。那可是正宗的天竺货。”
“……亲爱的,我看你换个如何?”本来还在殷勤掏腰包的男方突然凝住了。
水迭澜慢慢摇头,“不,我就喜欢它。”
真的。光看他为此可怜兮兮愁眉苦脸就很痛快。

回到柳雪庭,意外地发现全员集合,似乎就等他们两个。
有什么要事宣布吗?别说通知,之前连预兆也没啊?
柳清濯满心疑惑却老老实实站到水迭澜旁边。
两位庭主似乎心情不错。尤其圣庭主,久候多时却不见愠色。
甚至还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阿濯。就等你呢。”
“……?”左顾右盼。大家真坏心,火烧眉毛还不给个提示。
这次却轮到零庭主发话:“柳清濯。只是让你看样东西。不必多虑。”
好吧。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谨遵庭主之令。”他认命地走上去。
檀木桌上平躺着一个细长木匣。盖子已经掀开。
实在的,分外眼熟。“不……不会吧?”
小心翼翼朝匣子里望去。里面是手镯。用了形状、成色和质地均是一模一样的黄澄澄透明珠子串成,数了数有十三颗——事实上,就是柳府的珍珠琥珀。
“哈哈……哈哈……”柳清濯干笑着转移了视线。最初柳府也曾考虑将到手的珍珠琥珀制成首饰,奈何十八颗是个相当微妙的数字,做镯子显长,串项链嫌短,就连用来打钗头凤都太累赘——终于只装进了匣子收起来。之后在狱中听某人说……
『全数换了银钱补贴医馆呢。那位水姑娘。』言下颇有几分敬佩之意。
啊啊啊。虽然早有预料,不过柳府曾郑重其事送给平南王四小姐作聘礼的珍珠琥珀转到亲爱的手上,就那么被她弃若鄙履地换银票,果然还是有点伤心。
如今当真串成了镯子,代表现任主人很果决,还是——“本来就不完整?”
两位庭主对视一眼。天圣表情愉快地说:“答对了。这是某位郑姓大官献给当今圣上的寿礼。并且私下暗示,集齐一十八颗珍珠琥珀,就能找到柳府的秘密喔?”
啥米?这下柳雪庭沸腾了。
隐门师徒显得跃跃欲试。水门主第一时间看向弟子。除去雪门主依旧不为所动,就连冷漠的轩辕天和高深莫测的冻姬都望了过来。接下来夜翼仗着轻功首先摸到匣子,正待拈起里边的手镯——“哇!”忽然大叫一声将木盒甩开。正翘首以盼的闇隐愣了愣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他用力拖到一边。斗门弟子趁机出手——孰料妖门门主技高一筹。
冻姬将细长的木匣捧在手里,还未细看,便轻轻『咦』了一声。
“什么什么?那东西究竟怎么了啊?”
闇隐看到妖门门主的反应,变得更好奇了,“难不成还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你以为是集齐十八颗珍珠琥珀就能完成一个愿望么?”柳清濯苦笑。
水迭澜却一本正经插话:“我更倾向于藏宝图。”
“也许是武林秘笈?”闇隐参与讨论。
柳清濯不禁抚额,“好吧好吧,两位真的想要我就去写一本如何?”
这样无论《柳氏秘宝》还是《柳叶飞刀》都任君选择啦!
“……柳公子。我想稍微确定一下,你有感觉到吧?”冻姬忽然不紧不慢开口。
贤门弟子愣了愣。不及回应夜翼就凉凉插入:“他当然有感觉。”
什么感觉?究竟怎么回事?有听没懂的闇隐和水迭澜满头雾水。
轩辕天似乎察觉到事情相当复杂,已经不声不响退到了一边。
“……”柳清濯干干一笑。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想太多。
可惜天圣不打算放过他。“虽然不足数,但还是要物归原主。阿濯,请收下吧。”
“……多谢圣庭主。”贤门弟子的回答听来分外无精打采。

事毕贤门弟子被单独留下。
与水迭澜道了别,闇隐抓过弟子就问:“那珠子上究竟有什么?”
“……嘶!”夜翼登时打了个寒颤。左顾右盼一阵,确定四下无人又离贤门门主足够远,才轻声说道,“冤魂,野鬼,死灵,怨念……总之很多乌七八糟的脏东西。”
“咦!?”闇隐大吃一惊。
夜翼不迭点头,“连我都觉得可怕。”然后用力强调,“所以你千万别碰!”
“那……阿濯不是很可怜……”居然被迫收下这种东西。
夜翼无精打采道:“也未必,说不定这玩艺就他能拿……”
“哎?为什么?”闇隐惊讶地问。
然后她看见门下弟子面露难色,眉头紧皱。
好一会儿,夜翼才下定决心般附耳轻道:“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也不十分肯定,但是我猜,那镯子散发出的味道,属于所谓的『尸怨柩』。”
“……”闇隐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等到天色发白,柳清濯才慢吞吞从正庭里踱出来。
“……这次特别晚。”相伴而行的路上,贤门门主率先发难。
对面那人立刻扬起大大的笑脸,“啊啦啊啦,亲爱的你在吃醋吗?”
“我是很吃惊。”醋你的大头鬼!
水迭澜勉力平心静气。“和那个镯子有关吧?”
“啊啊啊——事先声明!我可没有把那个镯子送给什么人当定情信物喔!”
柳家下聘礼的时候也不过是一盒珍珠琥珀而已。他绝对是清白的。
气不过掐他一把。“谁问你这个了!”
“啊——那——也没有跟其它姑娘交换手帕喔!”此地无银三百两。
暗暗咬牙。“被圣庭主留那样久,是不是……为了你的病……”
“是她今天看我特别不顺眼——开玩笑的,亲爱的我是开玩笑的啦!哎哟!”
伤疤没好就忘记疼的贤门弟子再度自食其果。抱腹蹲地。期间哭诉门主您真的太狠心了但是我这么爱你就算被虐待一万年也不会怪你的云云。
水迭澜头痛地呵斥:“柳清濯!”
“……有。”蹲在地上的那人语调终于正经了些。
举起手,捋下袖子,“放心吧,亲爱的,圣庭主留我那么久是在做这个。”
腕上戴了镯子。不用凑近就知道是珍珠琥珀那串。
“好像……比之前亮?”水迭澜看出有些不同。
收回手,柳清濯慢慢点头,“嗯。圣庭主把每一颗都灌了灵力。”
才这时辰就能完事出来已经算是很快。
“每一颗……为什么?有这个必要吗?”水迭澜狐疑地追问。
柳清濯嬉皮笑脸道,“有备无患——哎哟——亲爱的你真不好糊弄呜呜呜——哎哟!”
“这副镯子确实有问题对不对!?”有事要问,岂能让他混过去。
贤门弟子叹息,“唉……大概,这副镯子之前的主人好像有点走火入魔。”
“给我说清楚!”恼怒地拧起他的耳朵。
“疼——亲爱的我好疼——我招我这就招——亲爱的我招还不行吗?”
哀兵战术失败。柳清濯只得乖乖解释:“珠宝玉器会吸收周围的『气』。像护身符之类的就是利用这种特性。而且纯度越高的宝石效果越好。串这副镯子的是上好的珍珠琥珀,所以才会有这么重的邪气……大概之前的主人确实有点问题。不过,因为我也一样,就无所谓了。圣庭主将这玩艺交给我处理的确是最恰当的。”
“你只是受害者,既没有那种能力,又毫无武功……”怎么会无所谓!
呃……“所以圣庭主才会费心往每一颗珠子里灌灵力啊。”
“……”真的没问题吗?
站起身,柳清濯说着就往旁边蹭,“安啦,亲爱的,一有危险我就逃跑~”
“……你说的。”没拒绝,顺势揪住那人的衣袖。
老天保佑,他一定要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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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00:48:06 | 只看该作者
以下引用闇之隐者于2008-12-1 19:27:49的发言:

……不是衔草节环?【殴飞】所以到底看到了什么啊我好好奇Orz
那美人是柳清氏吗?柳清濯居然连九啥坛都去了,(其实我觉得分裂得还不错……)然后然后……原来是特意被人家收留的Orz……
……发现我看完别人的文尽说些些疑问句 - -|||


……啊!
对喔!应该是『衔草结环』的![写的时候我都在想什么啊扶额]
……算了,大家在心里边改吧[喂!]

那幅画是柳清濯娘亲的肖像啊XDDDD~~

不,柳清濯没去过九漓坛。
是之前柳家为了救他,四处寻医问药。
正经法子都不管用,最后就考虑到歪门邪道了。
所以才说是『正正经经投了拜帖』的。
而九漓坛一看是柳家这样有权有势的主儿,再加上送来那么好的实验材料,所以也乐意帮忙出主意,如此而已。要说的话就只是柳家在跟九漓坛交涉。
因为本人不同意,九漓坛事实上根本连柳清濯长什么样都没见过XDDDD~
所以柳清濯才会说『我跟九漓坛又不熟』啊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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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13:05:13 | 只看该作者
荒庭十五题•其之十•琥珀[后篇]

贤门弟子没有违反他的承诺。
事实上,是毫无机会。
道理很简单。夜翼第三天就将郑姓大官捆过来了。
虽说端午没到,大清早就看见肥得流油的肉粽对胃口不好,但柳清濯还是非常感激隐门同事的一片心意——两位庭主不闻不问——也要感谢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深吸口气。所以……把一切烂帐都算到猪头身上就对了!
“我不知道你从谁那里听来的,不过应该是说柳家当年灭了柳清氏,然后将长生不老的秘方据为己有,集齐十八颗琥珀就能找到『钥匙』——诸如此类有够愚蠢的事情吧?”
话音未落便看见郑姓大官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疲惫地抹脸。“为什么这种话也会有人真的相信……”
“不是假话!你就在这里!”柳清氏的末裔。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嘴角抽搐,“该不会,你把那盒琥珀献给圣上,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有人告诉我,这是唯一的方法。”还洋洋得意。
无语问苍天。“……话我已经收到。你可以瞑目了。”
“你说什么!?”有听没懂。
柳清濯长吁口气,“听着,柳家灭了柳清氏获得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那十八颗珍珠琥珀价值连城,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什么秘密都没有。”瞥一眼那张写满怀疑的脸,他慢慢微笑,“但看在传话的份上,长生的一半,我可以免费教给你喔?”

夕阳残照,闇隐在房间里剥橘子时,夜翼被请走。
主要是托他将郑姓大官物归原处。
保证没有缺胳膊断腿,嘛,再多就不知道了。
至于柳清濯要如何跟水门主解释;嘛,别人的家务事实在不是他能管。对吧?
总之能让天字第一号妖孽欠下人情,隔天还有负荆请罪的剧码可看。
助人为乐的隐门弟子感到很满意。
完成附带任务时也就招摇了些:
众目睽睽之下,半截树枝牢牢钉在摘星楼的金漆牌匾上。
客舍青青,柳色新。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淡去。
女子收起伞,抬首仰望眼前的建筑物。
与天子脚下常见的深宫大院相比,它实在有点小巧玲珑。
事实上,是中原少有的八角楼——每尾飞檐都挂了一串银铃铛。
有意无意地,这幢建筑本身,就是个放大的法阵。
画地为牢。而且一笔一划都在针对访客。
不过这算正当防卫。弱者总要寻个感觉安全的地方。
淡淡微笑着,她抬脚跨进楼门。
人比预想的要多。尽管如此,目标还是一望而知。
她冲系着双鱼玉佩的黑发青年慢慢微笑:你我已非初次见面。
“濯公子。”一口吴侬软语轻轻唤道。

登时语惊四座,万籁俱寂。
可不?平常是『阿濯』;正式场合叫『柳公子』;忍无可忍会喊『柳清濯』;迎来送往的姑娘们惯呼『五爷』,『柳五爷』;偶尔知情人士尊称『柳清公子』——至于这一声仿佛含情脉脉的『濯公子』——柳雪庭几乎所有人都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众目睽睽,柳清濯顿觉芒刺在背。
若非旁边有水迭澜,后面就是柳雪庭主,他老早掉头转向夺门而出。管啥三七二十一,先泪奔五百华里再说。郁结之下索性抱腹蹲地:“姑娘你害死我了。”
“公子用族令召我前来,该知道妾的身份才是。”她恭谨地低眉轻道。
对方只是蹲地碎碎念:“柳清早灭门了,你会真的听才怪……”
“那,公子觉得妾是为何而来?”女子嫣然一笑。
苦着脸,柳清濯开始揪头发,“我哪知道?”
“……妾倒觉得,公子很明白呢。”人心本来深不可测。
她侧过脸,“您轮廓像彻少爷。只是远没有他帅。”
“是啊是啊我就是接了爹……”不如娘家人好看还真是对不起啊!
明显自暴自弃的黑发青年念到中途陡然惊醒,“等一下!”
女子笑微微看过来。温眉婉目,端的是如水婵娟。
“直接跳过我娘,还叫那个传说中的外公『彻少爷』……这位姑娘,欺骗纯情青年的感情是不对滴!坦白从宽,咱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你究竟几岁了?”他正色问。
下一秒贤门门主果断出手,将弟子掐回原形。
她眼中掠过好笑的神采,“山中生活不知年月,一百还是两百,妾也记不清。”
“太过分了,八百年没艳遇,碰上就是祖奶奶……”不禁泣血哀悼。
……敢情柳五爷还真想怎么样啊?
水迭澜率先狠掐一记。其余人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女子旁观这场闹剧,淡淡微笑。“濯公子,妾现在相信了。”
“呃?”主角疑惑不解。
琥珀色的眼瞳望过来。表情像是欢喜又仿佛忧伤。
她说:“您的魂魄,只剩一半。”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甄零抬手拔剑,被身旁的天圣按住。闇隐摸了摸扇子,夜翼已经蹿上房梁。冻姬薄唇微弯,浮出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受此影响,雪流星面无表情地祭出双环。
水迭澜扯住身旁人的袖子,拉他后退;柳清濯却一动不动。
轩辕天谨慎地迈出脚步,有意无意站到了贤门前边。
女子仿佛毫无所觉,“彻少爷总是高深莫测,很难捉摸。”
“我出生前伊坟上的草就有半人高了……”拜托别把烂帐爷债孙偿。
她噗嗤笑出来。然后满目怀念地说:“妾一看就知道。您连性子都像他。”
现下又转到『遥想当年』的暗恋剧码了吗?
“我说啊……”贤门弟子只觉得右边眼皮一跳一跳。
抬手抓抓发尾,带点烦躁地问:“虽然这件事太蠢了实在很不可能——但以防万一我还是稍微确定下——你煽动朝廷收集十八颗珍珠琥珀,难不成想复兴柳清家?”
“若妾说是呢?”女子含笑反问。
嘴角抽搐,柳清濯干脆地说:“别做梦了。”
“妾,可是好容易等到柳家灭门啊?”她笑得狡黠。
柳清濯翻翻白眼,“还没呢。等我入土先。”
“公子,这话大逆不道。”她强调。却笑意盈盈。
贤门弟子咕哝了句吓不死你的。“顺了会掉脑袋。我不晓得你怎么诓的,总之他深信不疑,还在寿筵上大肆吹嘘,朝廷现在满城风雨。为安全起见,圣上很乐意将柳氏末裔放到狗头铡下过一遭。这就是你要的吗?”
“……妾以为,『钥匙』该传到公子手上了?”沉默半晌,女子突然问。
黑发青年露出一副『终于等到你』的欣慰表情。“所以我说快醒醒。你觉得柳家为什么会许世仇过门?娘是族长,跟他们不共戴天耶!”
“难道——!?”女子细细一想,惊讶地叫出声。
柳清濯点头如捣蒜。“是基本诚意吧?当面销毁柳清族长的信物。”
“这……,妾真是没想到……”她略显遗憾地叹息。
女子偏了偏脸,“本来还想看您戴在手上呢。”
“……所以,果然不是为了柳清家。”轻柔低缓的女音。
是天圣在说话:“身负七七四十九项诅咒而能活到今天,作为清修出来的术师,这实在很了不起。邪气极重,但里边肯定没有『尸怨柩』。用不存在的秘密煽动朝廷,你想要那一十八颗珠子——为什么?”
“妾本孤女,机缘巧合被柳清一族捡去,赐个家姓养在山中。虽清修百余年,却已是天命将近。在大名鼎鼎的柳雪庭主跟前,岂敢班门弄斧。”女子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贤门弟子却摸摸鼻子,凉凉道你不必太谦虚。
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王侯显贵嘛,你诅过来我咒过去,降头毒蛊是流行趋势。话说回来,有人作法就有人破阵,『转嫁』就是其中的一种。树大招风的柳清氏由于太常首当其冲,难免会动下歪脑筋:严格挑选资质上佳的女童,赐姓养在山中。她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从不和外人接触。被告知选为神使,终日就是从肉体到心灵的苦修。
“噗——。神,神使?”隐门师徒率先喷了出来。
“还有将来要为天下苍生献出性命呢。”贤门弟子耸耸肩说:“当然是骗人的。不过想让她们乖乖炼成专用的『替身』而已。讽刺的是,没多久柳家就在朝上参了一本。少女们隐匿在无名山野间,官府追捕残党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理会这些人。结果柳清氏抄家灭族;那些女童不少却由于刻苦清修,当真得道升仙。”故事完。
顺手指向眼前人,“喏,这位就是其中之最。”
“……濯公子真是的。妾明明就属于天资驽钝的那一群。所以才会在十四岁那年,下放到彻少爷身边当三等丫头使唤。”她笑眼弯弯地纠正。
而且说什么得道升仙,其实无非活得比普通人长罢了。
但是贤门弟子怪叫起来:“背负几乎跟『尸怨柩』同等程度的诅咒,还能活个两百年,扯什么天资驽钝啊!祖皇奶奶你饶了我吧!”
“公子。妾自知愚昧,时时谨记笨鸟先飞,下放后仍不敢懈怠。彻少爷虽有些喜怒无常,却从不刻意刁难下人。每日都能赶在睡前做完功课。”女子失笑看过来。
想一想,她又说:“妾的诅咒乃经年累月积蓄而成,到现在,也是阳寿尽了。”
“呜呜呜亲爱的我讨厌认真的人!”柳清濯哭着就朝身边扑过去。
也不管恰好以同种特性著称的水迭澜正在满头黑线地瞪他。
天圣却忽然移步向前,略显烦躁地问:“这么说因为天命将至,你想看看故人的后裔。但这不能说明珍珠琥珀的问题。那十八颗珠子不能救命,你似乎也无此想法——那么,收集它们来,做什么?”
“妾只是想为痛苦的人们做最后一件事。”女子眉眼弯弯,笑如春花。
说着偏脸望向贤门弟子,“可以的话,还望公子助力。”
柳清濯内心『咯噔』一响:来了。

阴风大作。
贤门弟子半蹲在地,按着胸口低咳。
两条细细的黑雾自他脚底升起,缠缠绕绕盘旋而上。
水迭澜惊惶失措地伸手,黑雾有意识般朝她卷去。
轩辕天拔刀格挡,却仿佛砍了棉花;兵器被越缠越紧,眼看就抽不出来。
咬咬牙,柳清濯硬是站起身:“回来!”
缠住兵刃的黑雾分成两束。更细更窄的那一条迅速往贤门弟子的方向靠拢。
力道减弱。轩辕天趁势抽刀急退,带走水迭澜。
眼见斗门弟子不顾反抗,硬将贤门门主拖到安全距离,柳清濯才跪了下去。略一放松,血就从喉头涌上来,满嘴腥咸。乱流在七经八脉里翻卷,威胁着要破体而出。
真是的。这岂非教他想苦笑都不能了吗?
腹诽地喃喃默念,却竖起耳朵,脑子飞快计算着双方的间距。
不能出错。八步……现在变成七步?
“勉强用盈魂控制,您真的,也很顽固呢……”越来越近了,五步。
屏息凝神,贤门弟子忽然抬眼微笑,“……多谢夸奖。”别停下,过来啊!
女子却站在一步之遥,抬起水袖。黑暗喷薄而出。
糟了。脑子里冒出这句的时候,柳清濯发现他已退后三大步。
浓重的雾团很快盖过细细的黑气。一齐向近在咫尺的贤门弟子卷去。
天圣寒着脸拔下簪子,抢在甄零出剑前往横里一划——
——『唰』。厚厚的黑雾在青色光芒下蒸发殆尽。
女子颇为无奈地看着这幕景象。
等的就是这一刻。趁对手调整未及,贤门弟子卷起衣袖。
冲到她脚边,右手画符;左手凑到嘴边,往腕上的镯子咬去。
线断。十三颗珠子悉数掉落,有意识般朝八向滚动。
光芒闪烁。画地为牢。
原始而精简的,八方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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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6:29:15 | 只看该作者
阵法结成。
才生出这个认知,贤门弟子就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双手掩口咳得正欢。
嗓子撕裂般痛。乱流在身体里肆虐,血气翻涌,胸中憋得难受。
却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巴。
仿佛怕一张口,就会吐出五脏六腑。
自食其果。事态危急,原就是勉强行动。
现在精神松懈,被紧张感忽略的疼痛当然会变本加厉报复回来。
脑中有声音在评论。事不关己般冷嘲热讽,吐糟得好生愉快。
仿佛,体内另住了个割裂一切的灵魂。

眼见柳清濯倒下,水迭澜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轩辕天盯着贤门弟子脚下的黑雾,想起适才的遭遇,蹙眉急追。
奈何水迭澜救人心切,硬是比他快一步。
黑雾再度向贤门门主袭来。
她咬咬牙原地不动。然后鼓足了勇气定睛细看:远望是无数细尘微粒,到近处却像捕猎网——由一个个黑色圆点编织而成——不对,是无数张狰狞的面孔!
水迭澜倒抽一口冷气。却不肯后退,甚至试图跨过去搀扶那人。
闇隐急急挥出扇子,扑了个空。夜翼在手心里捏把冷汗,继续配合轩辕天一左一右悄悄挨近贤门门主。甄零看向身边,她表情烦躁地摇摇头。雪流星却显得无动于衷。
恐惧的疙瘩爬满手臂。水迭澜却抿紧嘴唇,直直盯视着一步之遥的黑雾。
『它』速度不快。或许,看清楚了就能躲过!
阴风开始在贤门门主脚下打转。
天圣沉下脸,作势扬簪——有人比她快。
“去!”起手结印,冻姬轻轻低斥。淡蓝火焰应声而起,在贤门门主脚下围了一圈,没多久便将黑雾烧了个干干净净。轩辕天停步,夜翼也乐得掠回闇隐身边。
水迭澜感激地回望妖门门主一眼,旋即倾身照顾柳清濯。
甄零朝情人招手,要帮她将簪子插回发髻。
天圣乖乖交出珠钗,同时意外地瞥了瞥冻姬。
“我不过想问问这个八方阵。”妖门门主淡淡一笑。

众人这才关注起另一件事。
齐齐望向那名女子。只见她试着突围,奈何四向八方,总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拦住去路;几次三番,怎么也走不出脚下规规整整的多边形。
画地为牢。她脸上渐渐显出不豫之色。
闇隐不禁啧啧称奇。隐门本来擅使机关,像这样简单实用的陷阱,随身带它十个八个也不嫌多。而她旗下的大弟子早就绕着十三颗琥珀围成的囚笼转了好几圈。
一只手伸出去,“咦?”
想碰碰那层透明障蔽的夜翼惊讶地叫出声。
难以置信地又踢出一脚:挥空,面前根本什么也没有。
非但如此,他的右腿还轻而易举越过了界线,一脚踩入八边形内。
“喂喂……”嘴角抽搐。这会不会太夸张?
冻姬旁观好一阵。忽然走上前来,“何不进去试试?”
“吓!?”夜翼以万分之一秒之差,有惊无险地躲过妖门门主的幕后推手。
偏她还略感遗憾地撇撇嘴,“……可惜。”
妖门门主毫无反省之意。一望而知。
“喂——你——”夜翼气结。却也明白冻姬天生就这样。
只得郁郁蹲回某人身边效仿柳氏控诉。“呜呜呜门主她太过分了——”
“噢,噢,翼师傅乖乖~”闇隐笑笑摸头安慰。
而妖门门主理所当然对此听而不闻。“敢问那边的柳公子,可歇够了?”
“我要卧床半天明儿请早……”难得享受美人恩的谁谁谁很自然乐不思蜀。
微微红了脸,水迭澜轻轻推他一把,“别闹,快起来。”
“不嘛~人家不嘛~”『大』鸟依人状。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众人齐齐翻个白眼。无语问苍天。
真是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天圣轻咳一声,“柳清濯。”
“……在。”无精打采地拖了长音,贤门弟子不情不愿地松开佳人。
站起来走到八方阵前,“不瞒诸位看官,这就是茅山祖传的正宗绝学——笑什么笑?夜公子,出身很重要,道家的流派说是非常严肃的!”
隐门门主噗嗤一声。旁边大弟子早弯了腰。水迭澜无言扶额,考虑别管这家伙的身体状况照掐不误,反正伊从来伤疤没好就忘疼。甄零与斗门师徒稳住了表情。
天圣抿了抿唇,明显陪着某人在硬撑。
“……原来如此。全无修改么?”只有妖门门主若有所思。
柳清濯挑眉,“不愧是冻门主。没错,起源的那个,分毫不差。”
断绝六路隔离八方,身在界内心外无物。
这就是道家创立此阵的初衷:不受任何干扰地清修。
“断绝六路隔离八方,又是道家的清修阵法……柳公子,你倒真下得了手。”
妖门门主淡淡撇嘴。
“哪里,冻门主谬赞了。”贤门弟子躬身作揖,展眉微笑。
举凡清修,皆是对身心的锻炼。贪念,痴愚,执妄均为人魂之『负』;是以要借助法阵隔绝六路隔离八方,排除一切干扰,将精神引入『正道』。
而所谓诅咒,无非利用人的爱恨情仇。恰巧是排除的首选。
易言之,未经修改的道家八方阵对常人影响不大,却是负咒者的天敌。
其中自然有那女子,更包括被下了『尸怨柩』的柳清濯。换句话说,待在这座本身就是大型八方阵的楼里,他们谁也不会太好过。而且,两相比较,贤门弟子处境更糟。
偏柳清濯不惜折己伤人。非但选在这座楼里会面,还在此基础上为女子画出一座牢笼,兼又辅以十三颗珍珠琥珀蕴含的天圣灵力;简直将法阵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问题是,女子清修多年,各方面都比贤门弟子强上百倍。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纵使困在阵中,她也仅只面露不豫之色。
而为着将其画地入牢,柳清濯已经结结实实吐了一滩血。
收支未免太不平衡。贤门弟子却连眼睛都不眨。
他知道以弱胜强要付出什么代价。
舍得。对敌人不客气。待自己也够狠。
冻姬感叹的就是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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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7 20:27:17 | 只看该作者
阵中的女子闻言愣愣站了好久。
须臾,她望着黑发青年轻叹:“所以,妾才说公子整个儿都像他。”
“伊算来投胎两轮了,正包着尿布呢。”凉凉接茬。
柳清濯爬爬发尾,“比起这个,我们探讨你的来意岂不更好?”
“……妾愚妄。斗胆问公子年岁几何?”女子淡淡微笑。
犹豫了好久。贤门弟子苦恼万分地报出一个数字,“二十三。”
“妾失礼。敢问公子这些年来什么多,什么少?孰者短,孰者长?”
这是要做人生指导吗?
“小子多,姑娘少。金莲短,青丝长。”随口胡诌。
女子噗嗤笑了。“公子看来很幸福。”
“啊啊。”就算是吧。贤门弟子敷衍道。
不料她却将琥珀色的眼瞳深深看过来,“真的吗?还是说,这么想的——只有一半?”
“……姑娘何出此言?”柳清濯似笑非笑地回望。
女子却认真起来。静静说道:“妾看了百多年。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不幸福。”
“……”贤门弟子无言扶额。开始了。所以说他讨厌认真的家伙啊啊啊!
琥珀色的眸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遥远的天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尝试转移师父下给某个囚犯的诅咒,这是考试。妾失败了。然后被驱逐出山,派到彻少爷身边当粗使丫头。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主子。有时妾会边挑水边想,这样下去也不错。”
然后柳清家突然被人在朝上参了一本,就此灭门。
“……官兵到来前,彻少爷遣散了所有家丁。当他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妾正带着领来的碎银逃到皇城门外。好容易找到人家收留,安顿下来;妾突然想到,若是能好好地转移厄运的话,彻少爷也许就不用死了。”从此,她开始自愿地成为别人的『替身』。
贤门弟子呻吟道:“拜托,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自然没有。但妾当时只会这样安慰自己。”女子淡淡微笑。
琥珀色的眼儿泛出一点自豪的神色,“而且妾意外地很适合这种工作呢。”
“那是啊……柳清家可不会没事往水里扔钱……”柳清濯喃喃低语。
女子含笑看过去,“虽然如此,前来寻求帮助的人几乎没有谁心存感激。一开始妾很沮丧,认为天道不公。日久年深,才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低低轻叹,“即使成功,妾以己身替人负咒,因此而变得幸福的,却一个也没有。”
“当然的吧?哪来这么便宜的救世主。”贤门弟子无奈道。
“……如此浅显的道理,妾却花了半生才学会。”
自嘲地笑笑,女子慢慢点头,“人生在世,本就是忧伤多,欢喜少;幸福短,烦恼长。终于明白过来之后,妾就常常问自己,为什么?”
所以说做人不要想太多。嘴角抽搐,柳清濯觉得左右眼皮都一齐跳了。
“公子也算半个同道中人。该知道那黑雾里有什么。他们死不瞑目,遗留人世的面孔才会如此狰狞。说来讽刺,明明生前恨得这般决绝,真正化身诅咒了,却什么意识都没有。不过借着残留的力量盲目破坏而已。”女子好笑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缓缓捞开长长的水袖——莹白如玉的腕上,空空如也。
贤门弟子挑高眉毛。不对!还是有东西的。“竟然自断左手……”
淡淡的黑气萦绕在空空如也的腕口四周。仔细看,隐约还形成了一方利爪。
适才包拢过来几可铺天盖地的黑暗,就是从这儿破体而出的吧。
“妾只是想弄明白。所谓诅咒,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才发现,生前它们或许怀着各式各样的情感,但如今,根本什么也不是。既非善良,也非邪恶,纯粹失了控的力量而已。妾能用,公子能用,并无差别。”只要条件具备谁都能操纵。
女子淡淡微笑。“其名为『混沌』。或者说,『无』。”
“……你是笨蛋啊?所谓善良与邪恶,衡量的标准不就是人类吗?失了控的力量就会伤害别人。放任不管就会危害社会。这种东西,还扯什么『混沌』?”柳清濯哼道。
她笑了。琥珀色双眸欣悦地望过来。“是啊。公子也知道。那是人类的标准。”
“你自己不也是人吗?”贤门弟子嘴角抽搐地说。
女子赞同地点点头。“公子说得对。所以妾难免偏心地想,只要世人都归于『混沌』,就没有烦恼或痛苦这回事了。幸福快乐本来很简单,只要不当人就可以了。”
“所以,你才去收集十八颗珍珠琥珀的吗?”天圣冷冰冰插话。
女子轻轻笑起来,一脸恬静温柔。“是。妾不像公子这样背负着现成的『尸怨柩』。若就这样死去,七七四十九项诅咒只会化整为零,随风而逝。要在死后放出等量的『混沌』,得借助上等宝石才行。妾所知效果最好的,就是柳府的十八颗珍珠琥珀了。”
“……而且。你也已经『吃』掉其中五颗。”天圣蓦地握手为拳。
寒着脸,柳雪庭主表情肃杀,“没急着拿剩下的十三颗,是想钓出柳清濯?”
“……您太看得起我了。”女子闻言一愣,随即不可思议般笑着摇头。
说着她满眼怀念地望向贤门弟子。“妾的确很想见见濯公子。从知情者那里得到可能的消息后就设法借宿摘星楼。要碰上并非难事。那些珠子好歹是人家辛辛苦苦收来的,惟恐遗失还特别串成了镯子。借口鉴别真伪拿走五颗已经很不容易……”
“……”所以假如一切顺利,不久就会传出郑姓大官暴毙身亡的消息了吗?
天圣不说话。深深看着阵中的女子好一会儿。
许久许久,她才开口:“……你本来这样喜欢人类。”
“妾的感情一直没变。只是,现在表达方式稍微不同。”她笑着回答。
死寂。柳雪庭众默默注视阵中女子良久。
闭上眼。又睁开。天圣深吸口气,“贤门听令!”
“弟子在。”柳清濯不等水迭澜反应便笑嘻嘻站了过来。
青发金瞳的女子深深看过来,“为柳清氏善后。”
“谨遵庭主之命。”系了双鱼玉佩的黑发青年笑着躬身接令。
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水迭澜下意识揪紧贤门弟子的衣袖,天圣默默在心中叹气。她只能做到这样。剩下的就看柳清濯自己了。“其余人等,打道回庭!”

踏上归途的柳雪庭众一路都很沉默。
“翼师傅。假如我们活上两百年……也会不知不觉变成那个样子吗?”
走着,走着,隐门门主忽然轻轻发问。
“怎么会!我就活了……”夜翼直觉反驳。陡地沉默下来。
他忽然忆起自己一直在寻找谁,陪伴谁。没有时间去思考太多。
冻姬冷冷淡笑,“……人没什么不一样。”
“……门主?”轩辕天低低问道。
众人这才发觉雪流星呆立不动,已经落后一截。
甄零第一时间回头,目光忧虑地望向天圣。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柳雪庭主双手交握。似乎在阻止自己露出丝毫脆弱。
人与天是互相影响的。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苦修起家的术师本来清正贤明,无欲则刚。
却也被紊乱之气『侵蚀』得如斯疯狂。
天下乱世——她,果然是越来越没有时间了么?

水迭澜不懂柳雪庭主为何要贤门听令——咒术,不是妖门的管辖范畴么?
她下意识揪紧身旁人的衣袖。或者,也是不想去弄明白。
“亲爱的。”手上传来一阵暖意。偏脸看到贤门弟子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握紧女伴的柔荑,柳清濯说:“我娘年方二四就死了。”
“……你?”水迭澜愕然。他平日从来不说这些事!
虽然谈不上刻意隐瞒,但只要她没问,柳清濯就绝口不提。
黑发青年微笑,将女伴握得更紧。“许是自幼生得漂亮,又天赋聪明,做什么都很顺利;她深信运气永远在自己这边,样样都要比人强。但不知为何,在术法这一块,老天爷偏偏将所有的恩赐都收了回去——她终究,只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姑娘。”
“……阿濯……?”水迭澜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他究竟想传达什么?
贤门弟子却只是淡淡笑着,将话题继续下去:“偏偏她就是不服。非要用普通人的体质以身试险,总是失败,换来反噬的满身伤病。一年里有八个月的时间在卧床休息,每回去请安,都会闻到说不清的药味。她本来有双即使在江南女子中也称得上特别漂亮、黑曜石般的明眸。死的那年,却始终睁着琥珀色的眼睛看我。”
“……!”水迭澜浑身颤抖起来。
脑中迅速浮起那一天的情景。柳清濯望着打起油纸伞的女子,表情若有所思。
她忍不住读了唇语。他说:“琥珀色的眼睛。”
……这算什么?圣庭主将事情特别交给贤门又作何用心?
各式各样的疑问在江南医家女的脑子里兜兜转转。思绪乱作一团。
然后难得正经的男声轻轻唤回她的神智。
“亲爱的。这件事,……能不能让我单独处理?”商量的口吻略显迟疑。
水迭澜定定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这个人如此熟悉。现下却似乎有些陌生。
他仿佛什么都愿对她说。又好像有更多的秘密要带进棺材里。
柳清濯。是柳氏清濯,抑或柳清氏濯?
她其实不确定。“……”
“亲爱的?我开玩笑的。庭中事务,贤门门主当然不能缺席……”
他笑笑看过来。插科打诨一番,显然准备放弃要求。
幻象益发清晰地在脑中浮现出来。那一天,柳清濯看着打起油纸伞的女子轻轻道出『琥珀色的眼睛』。表情如此自然。仿佛,有种许久许久,不曾得见的温柔。
“……我在巷口等你。”水迭澜突然出声打断贤门弟子的碎碎念。
黑发青年愣了愣。随即扬起灿烂的笑容扑过来,“亲爱的你真好~那么可否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顺便给我一个胜利之吻……啊,不然借你的幸运荷包也行呐~~”
“……”她不像寻常姑娘那般习惯随身带着绣囊环佩之类。
要说有,便是不久前柳清濯买给她的香包。他会开口讨要送出去的小玩艺,这种事本身就不寻常。水迭澜慢慢将绣囊塞到贤门弟子手上,“……弄脏了要赔。”
然后在黑发青年『没问题我连摊子一并买下来』的许诺中离开。
这个人如此熟悉。有时又那么陌生。他仿佛什么都愿说。又好像有更多的秘密要带进棺材里。柳清濯。是柳氏清濯,抑或柳清氏濯?自己其实从不确定。
她只知道,无论哪一个,都如此令人放心不下。

女子静静待在方阵中,目睹黑发青年恋恋不舍将女伴送出去,又转回来。
然后她毕恭毕敬垂下眉眼,“柳清爷。”
“……你又知道了?这真是令我火大呢。”对方似笑非笑踱过来。
女子垂眸敛眉,静静微笑。“妾说过,您整个儿都像彻少爷。”
“本来讲古也无所谓。你随便说说,我姑且听听,就当服务美人了。”
黑发青年做出无奈状耸肩。“可惜圣庭主看来是不会允许。”
“爷若一开始就在……妾怕是要提早上路了。”女子抿唇笑道。
毫无畏惧。她似乎还有些开心,“幸好那位姑娘帮忙拦着。”
“她可没拦到最后喔?”黑发青年懒懒托腮。
女子轻轻呵笑,“够了。妾已经很明白濯公子的看法。”
琥珀色眼瞳闪闪烁烁。话锋陡转,“现在,爷又怎么想?”
“喔。你希望呢?”轻轻松松将问题抛了回去。
女子微微苦笑。“妾可不敢想。不过,也许——”
“那还真难相信——说吧。”黑发青年慢吞吞挥手。
女子答谢一声,这才缓缓抬脸。“爷也讨厌麻烦吧?”
“喔?姑娘要自裁?”那敢情好。他笑眯眯答。
女子淡淡微笑。“妾身已是混沌之巢。爷肯帮忙,那又何妨?”
“……哼。看来,汝之所求才真正麻烦。”黑发青年嗤笑。
女子低眉轻道,“妾斗胆。爷的魂魄强分两半。盈魂轻而正,不适合这样邪气缠绕的身体。荒魂重且浊,属性又与诅咒相融,本该出来掌控局面。虽有高人封印,您能以意志相抗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久。失衡至此,何苦逆天而行?”
弯弯眉眼,歪头而笑的黑发青年看来几乎算可爱了。
“干卿……底事?”跟嘴里吐出的刻薄字眼毫不相称。
女子顿了顿。然后微微躬身,“……妾失言。”
“的确是。现在看着你,总有一种杀人灭口的冲动。”
偏脸,黑发青年露出爽朗的灿笑,“幸好本来就打算这么做了。”
“此身不足惜。不过爷本同道,奈何不认。”女子淡淡回话。
紧紧盯着眼前人,她说:“您亦是『无』。”
“……有趣。”黑发青年蹲下身来,歪着头灿烂地笑。“从刚才开始就『虚无』,『混沌』的。一直就很想问了,以这种被污染到不能见光的身体,你还敢自称『并非邪恶』啊?”
“……!”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油纸伞。
贤门弟子见状叹了口气,“毕竟聪明。要是没带着这把伞来,我本来还想直接拆了这座楼,留你在这晒晒。正午阳光最好,你可以从手腕开始消融,慢慢享受到死。”仰首向天,脸上是无比真挚的表情,“可惜。真是太遗憾。”
“……柳清爷。”女子后退一步。
黑发青年爽朗地笑:“算啦。我也不想抢如花美眷的油纸伞。反正,办法有的是。”
“柳清爷。您,真的……是『无』呢。”女子以一种复杂的敬畏表情低语。
贤门弟子只是叹口气,凑近前去苦口婆心。“我说啊,你活了足足两百年吧?第一项诅咒是何时转嫁的?『灵』会受『气』影响,事实上,打那开始无论承认与否,你的心就开始受诅咒侵蚀。黑暗渐渐与你同在。为什么会有自断左腕的想法?你真以为,一切完全是在自己控制下?狂热的救世主意识本来就很变态喔?”
“什……妾……那不可能!”女子终于变了脸色。
拍拍灰尘,黑发青年笑得天真烂漫,“嘛,这种事除了那团黑暗谁也不会知道。我也不敢肯定啦……不过,万一是真的,你怎么办?这是诅咒喔。只要有一秒钟的疑虑,你就不可能成为『虚无混沌』;绝对,会输掉哟~”
“妾……”脸色苍白。女子只觉连身体都开始僵住。
贤门弟子却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慢慢蹲下身。同时口中碎碎念道:“本来八方阵每个角都需要珠子,但托圣庭主灵力强大的福,十三颗要压制百年道行已经绰绰有余。其中五颗已经被你『吃』掉了,还能顺利进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啊,说到这里,琥珀是能烧的,你知道吗~?而且在燃烧的时候,原本积蓄的灵力会一口气全放出来喔~?”
“……那,妾可要感谢柳清爷了。”女子抽动嘴角,勉力微笑。
只有三味真火才能燃尽不净的灵魂。普通烧法只会祸患无穷。
将火折子凑近目标,黑发青年脸上是阳光般爽朗的笑容。琥珀本是树脂凝成,柳府所藏又是纯度极高的上品,很快就噼噼啪啪烧了起来。“姑娘不必言谢。我可没打算让圣庭主挑毛病,既已领命,自然要收拾干净的。”说着自怀中摸出水迭澜交付的绣囊,不紧不慢地撕开,一股清冽的香味旋即弥漫开来。“闻闻看,是不是也认识?”
“……这是……婆……罗……门……花……”女子几乎喃喃不成语。
贤门弟子笑容可掬地看过来。“答对了~!就是干净到肃杀的婆罗门干花喔~!确实很正宗的天竺货呢,居然没骗人。哎呀,亲爱的非要这个,简直吓死我了……”
女子惊得说不出话。难道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并未背负诅咒!?
“不……这是不可能的……”每一件事都在证实柳清濯身中『尸怨柩』的真实性。
黑发青年笑嘻嘻点头。“当然咯~不用怀疑那个。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知道这东西对背负了诅咒的肮脏身体而言有多可怕哟?大概,真的会连元神都烧个一干二净喔?”
“柳清……爷……”女子的上下牙齿开始打架。
贤门弟子爽朗地笑:“咦咦,别在这节骨眼上求饶,会晚节不保喔?立志要让世人变成混沌,首先就该有将自己一切归零的觉悟吧?”
“妾……咳咳……”八方阵内已烟火弥漫。
黑发青年笑嘻嘻地瞅着女子裙裾上的青色焰花一路向上蔓延,“不要动摇。否则,你就只能以『被诅咒控制想要灭世而不自知』这种悲惨身份存在到魂飞魄散那一刻喔?”
起手,一把婆罗门干花自绣囊开口纷纷扬扬落入方阵内。
八角楼里霎时弥漫着一股清冽得肃杀的香气。
青色的火焰益发炽烈。
尘归尘,土归土。

『您也将踏上同样的不归路。柳清爷,这就是妾的诅咒。』
隐隐约约知道那女子没有说错。
这具与荒魂日渐同化的负咒之躯根本不适合清正的盈魂。而且,越来越排斥『阿濯』的存在。往往稍不留神,属于『柳清』的意识就会浮上来。虽还不曾主动夺取身体控制权,但是随着两半灵魂的力量失衡,离它占据统治地位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以意志同自己的一半灵魂加整副身体对抗,这未免太不现实。
五花八门的古怪念头也越来越频繁地浮上心头。
柳清濯喜欢水迭澜。水迭澜喜欢『阿濯』。
那么,若有朝一日只剩下『柳清』,事情会变成怎样?真相是不是隐瞒得住?和睦能否维持?感情如何继续下去?更重要的——她会不会——难过得想哭?
还是说为了避免以上所有状况,现在就该先下手为强?
——这些必须隐藏的想法,究竟是『阿濯』的,还是『柳清』的,自己也越来越说不清。或者,根本从来就属于『柳清濯』?
一切变得很糟。而且会每况愈下,越来越糟。终至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是不是在事态真正无法挽回前,干脆就让她察觉比较好?
或者,彻底转个方向,索性使她永远都无法发现?
譬如说,她的各项习惯自己都很清楚。关系又亲密,机会真太多。而且之后无论事情变成怎样,他都不必再烦恼。她肯定逃不掉,也绝对不会属于别的任何人。
啊啊啊啊。真讨厌。这个诱惑未免太甜美。
杀了她。不行。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可是,为什么?

晚风将隐隐约约的药香送了过来。
是水迭澜的味道。经验、习惯与五感都这样告诉他。
条件反射般望过去。浅色的纤细人影背着身子站在巷口。
夜风实在有些大。所以她转了过去,跺脚呵手。
仅此而已。脑中的种种疑问与挣扎就全数蒸发殆尽。
黑发青年闭上眼。然后由衷地笑了。
右手颤抖着拈起绣囊中最后一瓣婆罗门干花,无视身体的抗拒强硬地塞入咽喉。登时从头烧到脚。连吸入空气都火辣辣地疼。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咳咳咳……”
咳嗽与喘气的声音在静寂无人的深夜中听来格外清晰。
“这么大的风你还……想要命的就快走!”贤门门主立刻冲上来揪人。
偏偏那人毫无反省之意,“亲爱的,对不起,我明天再送你一车荷包咳咳咳……”
“有那闲心瞎扯还不如长点记性别再吹风!”水迭澜恼了。
一边拧耳训斥一边努力拖着人朝回程紧赶慢赶。

『您也将踏上同样的不归路。柳清爷,这就是妾的诅咒。』
越过水迭澜的肩看向夜空。柳清濯挑衅般笑。
没关系。在此之前,我就好好地慢慢烦恼。
并且,特别将你引以为戒。

天边挂着一弯残月。
比半圆细瘦,稍微有些长。
冷冷的清辉洒下来,毫无温暖,反而寒气逼人。
明知不可能,却认死那光一定是琥珀色。
就像,谁微微含恨的眼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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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梦旅人

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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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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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8 12:22:36 | 只看该作者
其十二·伽罗

正值春末夏初。
江南柳府内佳木葱茏,奇花烂漫;一带清流泻于石隙之下。
大丫环无射(注:古乐十二律,阳为律,阴为吕。六律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前行数步,向北方寻去。道路渐宽,两边飞楼插空,雕薨绣槛。
遥望青溪倾泻,石蹬穿云,白玉为栏。
环抱池沼,九曲三港。她要找的人正在桥亭上。
而且还跟着丫头一起笑闹。“……濯五爷!”
紧赶慢赶到他跟前。主子可以随便,麻烦的是下边人。
几名丫环看见来了三夫人的贴身侍女,立即屏声敛气退到了一旁。
“无射姐姐~”倒是那个罪魁祸首笑眯眯地招手。
大丫环头疼地揉揉前额,“我的好五爷……”
“无射姐姐~”可惜说也不听。
一方绣帕直直递到面前。“快,看看我找到什么好东西~”
还能有什么?无奈地接过来瞧个仔细。半途雪白的帕子动了动。
“濯少爷……这是……!?”想起之前柳府三男的恶作剧,眼皮直跳。
对方只是凑过来,笑嘻嘻地掀开了轻薄绵软的绣帕。
扑棱棱。“呀啊啊——讨厌——咦?”
以为又是蛾子毛虫之类,不禁嫌恶地尖叫。
孰料一只漂亮非凡的蝴蝶飞出来。拖曳了长长的凤尾,在日光下舞动。
华美精致的紫色翅膀,间或夹杂金点。辉煌灿烂。
“好漂亮……”到底是姑娘爱俏。
少年抿了抿唇。笑而不语。静静等她感慨完毕。
好一会儿才另起话头,“喜欢就好——姐姐这样赶紧,所为何事?”
“是。五爷,夫人唤您过去。”定了定神,大丫环据实禀告。

据说在东瀛,沉香被分作六级:
佐曾罗;寸门多罗;真南蛮;真内贺;罗国;以及最上品的,伽罗。
而柳府三少奶奶所住的蓝田苑,镇日烧着这种沉香。
混杂了浓重药味的伽罗,并不好闻。毋宁说,很要命。
哪怕现在已经习惯,时间一长,都会头昏脑胀。
但也别无他法。柳清濯摇摇头跨进半封闭的庭园。
大丫环无射趋前领路,为他打开厢门,然后跟进去落锁。
内里早有一名尊贵少妇在等。斜倚床榻,左手持卷观。
年不过二四,生得这样美。蛾眉横翠,却秀雅温柔。
月貌娇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端的是,水晶盘内明珠走,碧绿枝头昙华开。
获释罪女,『蓝田美玉』,一品诰命夫人,柳氏朝熙。

见到少年来,方才放下卷宗,抬起眼睛。
柳清濯趋前几步,整整衣装跪在床前,“孩儿给娘请安。”
“起来吧。……莫要拘束。”少妇合上书本,大丫环立即伸手接过。
柳清濯这才整装站立,“娘近来身上可好?”
“暂无大碍。还有一阵子好熬。”少妇淡道。笑容几不可见。
心下恻然。柳清濯略略抬眸,“孩儿……”
“有话就说吧。能听你瞎扯的时间也不多了。”语调温柔而决绝。
不等踌躇的主子看向自己,大丫环便乖觉地转身欲退。
却被少妇喝住,“无射。你伺候着。”
登时僵住了脚步,停顿半秒,又悻悻然退回来。
看着这副光景的柳清濯渐渐蹙起眉头。
“娘。您……眼睛似乎有些变?”沉吟半晌,到底还是担心母亲。
少妇闻言微微一顿。随即展颜微笑,“嗯。阿濯觉得难看?”
“……琥珀色本身很漂亮。”只是我不喜欢。
一阵沉默。少妇静静看了垂下眼帘的么儿好半晌。
然后朝他招招手,“过来吧。咱们很久没凑在一处说话了。”
“这……”柳清濯确乎生出受宠若惊的错觉。
言出必行。少妇倏地扭头,“无射。搀你五爷过来。”
“是……!”大丫环立时奉旨行事。伸手要扶。
恭敬不如从命。柳清濯于是坐到床沿,“……娘。”
“……”少妇沉默地伸手扳过么儿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阵。
良久长长吐气,“你啊,完全不像娘。不知幸或不幸。”
“……这是爹的错。”黑发少年闷闷答道。他也不愿意呀!
柳朝熙头一次笑出声来。“呵呵呵……阿濯。你像娘的爹啊。”
“……外公?”那个不慎被柳家参了一本的笨蛋?
少妇摸摸么儿的头,“是啊。从里到外,都像。”
“不会吧……”跟搞到家破人亡自己也嗝屁的外公相似?这也太惨了。
少妇看他嘟嘟嚷嚷腹诽不已,淡淡微笑。
愣神半晌,忽然下决心道:“柳清氏濯接令。”
“……娘!”黑发少年仿佛被火烫着一般,当场挣脱母亲的怀抱跳起来。
大丫环更是整个冻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
柳清氏!?自从十数年前被灭族,柳朝哪里还有柳清氏?!
少妇却心如铁石。“自嫁入柳府便耽于儿女情长,不思报仇;朝熙愧对本族列祖列宗,必遭永世天罚。此事姑且按下,我不日将故,特传位于你。柳清氏濯,跪下!”
“娘——这不成——”黑发少年发急喊道。
柳朝熙面无表情地望过来,“跪下!”
“……是。”正欲争辩,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不由得心下一沉。只好屈服,“……柳清濯在。”
“今你为族长,便要担柳清之事。尔后但有机缘,无论牵累多少无辜,不管自己将身置何地,必报吾等灭门之仇。”稍作停顿,少妇抬高声调,“柳清氏濯,向我许诺。”
大丫环浑身瘫软地伏在地上。她的儿子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柳清濯在此许诺:今我为族长,便得担柳清之事。尔后但有机缘,无论牵累多少无辜,不管自己将身置何地,必报吾等灭门之仇。”最终一字一顿地复述誓言。
少妇却还不肯放过他,“若累及父兄,你又当如何?”
“不惜代价。”这一次,少年答得毫无犹豫。
少妇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微勾,“你去吧。娘乏了。”
“孩儿告退。”黑发少年应声而起,有意无意瞥大丫环一眼。
伏地的柳无射登时筛糠般打抖。几次张口欲言,却嘴巴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
“五……爷……奴婢……一定……一定……”她拼命挤出话。
黑发少年笑嘻嘻地看着大丫环,“无射姐姐多虑了。”
之前,就在北边石桥亭上,他还捧来美丽的凤尾蝶叫她看。
同一副表情。曾经那样漂亮可爱,讨人喜欢。
但眼下,看他拈花轻笑,柳无射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正一点一点凝固。
不过片刻功夫。而已。
“五……爷……”她试图尽最后的努力。
少年却只是笑嘻嘻地前来搀扶,“这样多难看啊。快起来。”
“对了。有劳姐姐告诉我,那个值多少?”同时不经意般朝旁边努嘴。
映入大丫环眼帘的是青花梅瓶。她身子一颤,抖得更厉害了。
少年却不肯罢休,一迳自言自语,“爹好像说过,那是圣上赐予柳家的东西……”
“啊!无射姐姐知道吗?究竟值多少呢?”忽然转过头又问。
大丫环瑟缩着身子。拼命摇头,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少年轻轻淡笑,“这样啊……连无射姐姐也不知道……”
“官窑烧出来的……果然完美无暇……”慢慢踱过去,掂起青花梅瓶赞叹。
然后惋惜地摇摇头,“可惜,好的东西在这世上总不长久。”
手一松。御赐的青花梅瓶就此坠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哐啷!』清脆的声响让已经草木皆兵的大丫环陡地两眼圆睁。
柳无射看着少年拉开了厢门,高呼来人。
然后——泪水干涸。再也哭不出声。
麻木之余,她听见少年淡淡扔出一句:“拖下去,杖责五百。”
于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无射是个好姑娘。她跟我多年,也算尽心尽力。”
一切回复平静后,柳朝熙忽然惋惜地叹了口气。
她说:“再者你又喜欢。我也想过……等你再大一点,就把她放你屋里……”
“是孩儿福薄。娘保重身子要紧,不必多虑。”少年笑道。
柳朝熙深深地看着独子,“你很让人放心。阿濯。”
“娘说哪里话。还有很多地方须得仰仗您呢。”
少年真假莫辨地接茬。顿了顿,又说:“好生歇息罢。孩儿告退了。”
柳朝熙慢慢点头。目送她的独子转背出门。
“阿濯。……你究竟,舍不得谁呢?”然后垂眸低问。
黑发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笑微微地看着母亲缓缓闭上琥珀色的眼睛。
然后在厢门阖紧的一刹那,他说:“您啊。”

才回府就听禀报说出了人命,柳老爷不禁大吃一惊。
好容易问出缘由,知道发令者谁,就更意外;赶紧差人叫来宝贝么儿。
听过解释仍难免斥责柳清濯出手太重。“无射这些年来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怕砸破御赐梅瓶,论理当罚,看在你娘面上,也罪不致死。你这孩子倒是,张口就杖责五百——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哪里受得起?平常看你们感情好到让爹操心,怕你干脆就非卿莫娶了,今天也不知中什么邪,真是——亏你狠得下心!”
“爹,孩儿也自觉昏昏沉沉的。想是香的缘故。”少年一脸追悔莫及。
柳老爷蹙起眉头,“什么香?莫非——”
“是。蓝田苑的沉香。”少年痛心疾首道,“伽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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