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刑、原罪及对死亡深渊的凝视——浅谈文艺作品中的地狱

秦谦

地狱之门上刻着这些文字：从此进入那悲惨之城，从此进入那无尽之苦，从此进入那万劫不复的人群，是正义感动崇高的上帝建造了我，三位一体的神权、神智、神爱建造了我，在我之前，除永恒别无他物，我与天同在，万世长存。
进入此门者，必须捐弃所有希望。
——但丁《神曲 地狱篇》

本篇的创作源于笔者近期接到了以“地狱”为主题背景的一份剧本约稿，为完成本作，笔者从古至今，从中到外地把宗教经文、文学或影视作品中的地狱细细研究了一番，创作完毕，还是留有不少遐思，在此总结为杂谈一篇，不求面面俱到，但望零金碎玉，以供大家讨论，若能帮助到读者创作，也是笔者的幸事一件。

asukalin

新一届诺奖出来了，撒旦探戈，电影版我两年前就下载了，因为猎奇，第一次见时长七个小时的电影……但一直没看，太长了，懒得看。地狱是否真实存在，就像你问别人巴黎是否真实存在一样。重点不在“真实”和“存在”这两个词的理解，而在于“地狱”，当你说到这个符号的时候你指的是什么。取决于你的定义，我们可以说今天的方便繁华的现代城市就是地狱，当然，美丽的田园乡村也是地狱，当然了，高等学院也是地狱，商业中心大都会也是地狱，海中孤岛也是地狱，海的另一边山的另一头也是地狱……

地狱无处不在，人间处处都是地狱。

——然而，哪儿才不是地狱呢？
——理想国，乌有乡，乌托邦，桃源乡，伊甸园，神之国，阿瓦隆，阿卡迪亚，蓬莱仙岛，太虚幻境，遍地黄金的自由之国伟哉美利坚，优雅文艺的神圣光明之地叛逆法兰西，礼仪之邦千年古国文化中心的文明长安，樱花烂漫的富士山下，月球之上，半人马座阿尔法和仙后座群星，22世纪哆啦A梦的故乡，等等，等等

只要人们愿意相信，就总会有某些地方不是地狱，即使那不在现世，不在眼前，但它们依旧真实存在，它们就像地狱（的观念）一样，都是潘多拉魔盒的残留物。

秦谦

同时，在互联网日益普及的今天，“关注度”成了每个人都有意无意需要追求的东西，为了获取关注，博主们通常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寻找到能吸引用户眼球的话题。
这其中与本篇相关的就是地狱话题，从广播电台时代开始，就有很多人宣称自己去过地狱，如比尔·维瑟，一名新教徒兼房地产经纪人。
他写下了《地狱23分钟》一书，连续三周登上《纽约时报》非小说类平装畅销书榜，同时，他参加的讲座录像在视频平台上收获了数百万的点赞。
他自称自己在1998年某个冬天的凌晨3点醒来，发现自己被抛入了地狱牢房。这座牢房“高约4.6米，宽3米，长4.6米”，与他同处牢房的是两只高大狰狞的爬虫类生物，一只是“邪恶”，一只是“恐惧”，随后又有两只生物走入牢房，一只将他拎起摔向墙壁，一只把他的肉体撕成碎片，他发现自己的伤口没有流出一滴血，只是感到极其虚弱无法动弹。
他听见其他牢房里罪人的哭喊，还看到一个巨大的火坑。但比尔还保持着神智，他自称是因为上帝让他经历这一切，但却切断了他大脑里感受痛觉的神经，只让他感受地狱之痛苦所能接受的感觉。
结束这一切后，比尔穿过了一条幽暗的隧道，他在隧道两侧看见无数可怖的生物。再然后一道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看到了耶稣。
耶稣告诉他，之所以上比尔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他感受地狱真实存在，同时回到人间去告诉那些不敬神的人们，地狱的可怖。当然，我们不难在他的描述里感受到这是个很粗糙的虚构故事，和比尔一样宣称自己去过地狱/天堂的人不在少数，但不管是谁，所说的无非是地狱很坏巴拉巴拉……天堂很好巴拉巴拉……要信仰巴拉巴拉……之类。
如果说《神曲》展示了人类想象力的瑰丽，这些虚假的“回忆录”则暴露了它的贫瘠。这是可悲的，这显得上帝似乎对自己的经文和先知毫无自信，以至于祂隔三岔五就得抓一个之前在地球上毫无存在感的普通人，去地狱弄一圈，然后再让他们回去“说服”大家：bro，地狱是真实存在的嗯。
虽然他们对地狱真实存在的宣称毫无可信度，但我们真的能否认地狱的存在吗，地狱会在现实世界里降临吗？

秦谦

笔者前文在讨论“天堂之眼”这一美术设计时曾说，这一设定在后世如物理学的基础公式一样被反复运用在多种领域，似乎见怪不怪，但正是这样成为典型般的设定，在其被最初创作出时才是伟大的。
如果说这些设定首创是天才，那么它们的运用者就不免沦为庸才，至于反复拾人牙慧者就是蠢材了。再伟大的设定被反复运用甚至滥用都会让人觉得反感，这正是现代艺术界所面临的巨大困境：用以表达人类情感的常规方式已经被前辈们基本开发完毕。现代文艺工作者该怎么做？一个只会运用牛顿定律算题的人永远称不上物理学家，同样，一个只会借用前人创意的文艺工作者永远触碰不到“大师”这个头衔，创作者们随之转向抽象，实验性的作品领域。
宗教界的创作者自然也面临同样的困境，传统叙事里对天堂地狱的描写已经难以打动人心，宗教界创作者试图通过新的实验性表达传达其宗旨思想，笔者在此介绍的是C·S·刘易斯。
在他的著作《梦幻巴士》中，地狱不过是一座阴郁的小镇，住满了怨毒好斗的居民，这些人不断远离此处，形成了一个无限扩张的郊区，大量建筑被空置荒废，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甚至长达几百万公里。
书中的角色讲述，曾有两人跋涉一万五千年，去参观拿破仑为自己建造的豪宅，找到他时，他们又透过窗户观察了他一整年。拿破仑只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埋怨那些他认为导致自己不幸的人。
一辆飞行巴士到达地狱的车站，带领讲述者和其他人前往天堂，天堂是一片处在自然中美丽的乡村，书中大多数内容描述了天堂的灵魂试图说服地狱的灵魂忏悔，并加入他们。
书中的对话揭示，之所以地狱的灵魂处于此处，是因为他们就算死后也只是执着于细微、罪恶、世俗的观念和欲望，他们自欺欺人地将这些事物凌驾于神所赐予他们的爱与良知之上，而在书中如此广渺的地狱，竟不过容纳于地面上一道微乎其微的裂缝之中。
本作的微妙之处，在于将宗教理念隐喻地表现到具体的时空，“神的思想”就这样以一种“似乎真的存在”的形式传输入读者脑内，让人难以忘怀。

秦谦

宗教文化中对地狱的描写经历了几千年的积淀，其深厚程度是笔者以一个讨论贴难以说清的，故在此只引几处对笔者创作留下影响的部分。如果引起大家的兴趣，也希望大家去读一读笔者前文所述内容的原著，有所新的体会也可以与笔者讨论，共同进步。
总之，对旧时代宗教性地狱的介绍到此为止了，让我们来到现代，看一看现代社会的人类又是如何看待地狱，如何在创作中运用地狱元素。

秦谦

游戏作为一个多种艺术形式的融合，在剧本创作的启发之外，还有美术设计方面，因此我还要介绍的是前文中我曾多次引用的配图者——古斯塔夫·多雷，他的插画让地狱有了圣经般的恢弘。
各位如果感兴趣的话我更建议去直接搜索观看他的整部插画集，在此我只找一副对我留下深刻震撼的作品：

古斯塔夫·多雷绘制了一个风暴之眼般的宇宙奇观，这极具震撼性和开创性的想象被沿用至今，如kanye设计的现场：

这种风暴之眼的美术设计如今被大量的运用在各种作品里，似乎有些见怪不怪，但正是这样的创作才堪称伟大，如“对下水井盖”的设计，这种看起来似乎“理应如此存在”的设定，其最初的创作者才堪称为大师，如同在理科界提出一道被作为基石的公式，对后世所有文艺创作起着奠基的作用。

秦谦

我们言归正传，考虑到本文意在分享创作的灵感原料，我将在本段落中对《神曲 地狱篇》中有趣的地狱设定简要介绍。事实上但丁对地狱中刑罚的幻想并非是随意发挥，他为不同罪人的罪进行分类，并对这些罪行的根源性逻辑做了分析总结，以此设计了天马行空又贴合实情的刑罚。

但丁以严密的逻辑和从一而终公正的审判观对地狱进行了思考，基督教并非自人类文明之始就存在的，如果对基督教无信仰者都会下入地狱，那么在基督教未出现时的人该如何？但丁对此的解决方案为设计出一个中间地带（林博），未收洗礼的婴儿和生在基督教未出现时期，无法判断信仰而悬浮、徘徊在这里。

对于自杀者，但丁认为他们的罪责在于其灵魂对肉体的抛弃，因此在地狱中，这肉体又将他的灵魂抛弃，变为枯萎的毒树，遭受鸟妖的啄食；对于欺诈者，他们在生前颠倒黑白，以谎言牟利，在地狱中被罚头部朝下，脚掌燃烧；对于色欲熏心者，他们被象征情欲的失控狂风裹挟，永无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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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天堂和地狱真的像一般描述的那个样，我想，活人大概都会拼命抢夺入地狱的门票吧……天堂和人世太无聊了。地狱显然“有趣”得多。

恰恰就因为地狱对人有着这么理所当然的诱惑力，基督教才会对苦修者说，应当抵制住诱惑，不要走宽门吧。然而，禁欲式的苦修也是在对肉体和精神施加残害，这残害本身也会成为诱惑——自我折磨的苦修者和激情放荡的市井人将殊途同归，萨德和唐璜是基督教圣人的两张脸孔，拼命逃避诱惑，却又一次次因此而走近诱惑，如此这般，无休无止，不断震荡——基督教智识传统里一直就存在着这样的一股张力，足以让人癫狂。

秦谦

在此插入一个偏离主线的小段落，《地狱篇》创作于但丁被流放出佛罗伦萨时期，此时的意大利正值政治动荡时期，因此，本作也极具政治色彩，但丁用想象的语言影射了很多当时的人物和思想。但丁让自己的政治敌人、历史名流、教皇安排进入了地狱。甚至是但丁最崇敬的恩师布鲁内托·拉蒂尼，但丁在诗中称他为“我的老师”“父亲般的形象”，即便如此但丁还是因为拉蒂尼的鸡奸行为将他安排到了地狱的第七层，在原文中，当但丁看到地狱中的恩师，他既遵循中世纪宗教观念将老师归为罪人，又通过对话展现了对拉蒂尼学识和教导的感激。这种矛盾性将但丁对理性与信仰、个人情感与宗教审判的挣扎、一个追寻自己良知但仍身处旧束缚中真挚的灵魂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愧为大师手笔。
但事实上拉蒂尼生平并无确实的鸡奸行为，后世研究中将但丁这样创作的理由归结为拉蒂尼参加了佛罗伦萨的政治斗争，而原文中其他的现实中人，也都是因和但丁政见不同或者其他让但丁讨厌的原因才被投入地狱。
总之，就算是伟大如但丁这样的创作者，也不免在作品中夹杂些自己的私货，我有时候喜欢在剧本里把自己化作个小路人写进去也不算什么坏习惯了hhh。

秦谦

通过上文，我们已对早期人类对地狱的幻想进行了基本的概述，彼时人类对地狱形成了一个相对公认性的概念，在此基础上，加之文艺复兴时代的来临，一篇几乎定义了文艺作品中基督教地狱设计的作品横空出世。
《神曲 地狱篇》讲述了维吉尔引导但丁游历地狱的旅程，作为《神曲》三部曲的首篇，见证了人类对深渊的凝视中超凡的想象力。
在本作中，地狱被分为九层，分别为边境、纵欲、暴食、贪婪、愤怒、异端、欺诈、背叛者。这其中依旧设计了大量极具创造力且骇人的刑罚，有的人被化作树木，树枝被折断，果实被鹰身女妖啄食；有些人被投入冰湖，仅有面部露出水面；火雨沙漠中，亵渎上帝者仰卧烫沙、鸡奸者绕圈奔跑、篡位者曲腿而坐，对上帝、对自然、对艺术施加暴力者在这里受火雨和灼热沙漠的惩罚。
本段落的配图我选择了桑德罗·波提切利以此作为蓝本描绘的地狱九层结构——一个直插地心的倒金字塔结构，这幅画中微妙的非对称性是我选择分享展示它的主要原因，世界一切并非完美，即使是代表宗教领域的地狱又何必是必然对称？这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