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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屏空掩荒庭暮(四)
柳雪庭,隐门门主房内传来“嗖——”的一声,站在门口的夜翼抱着胳膊微微一偏头,药碗擦着耳朵飞过去咣当砸在墙上粉身碎骨寿终正寝。看了一眼慌慌张张进来打扫的隐门弟子,他苦笑着望向前面,那坐在隐门门主床上吵闹不休的少女和站在窗前手足无措的自家门主。
“我不吃!你是坏人!你是大坏人!我讨厌你,走开,走开!”九音像炸了毛的猫一样,龇牙咧嘴挥舞着匕首把闇隐逼在几步开外,死也不让她近身,表情狰狞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一团,就差没有扑过去咬她一口。虽然说盈魂里的怨气已经被拔出去了,但是那种会带来怨憎的记忆还留存在九音的脑海里……她恐怕是真的永远无法原谅闇隐吧。此时别说要带她一起走,就连留在柳雪庭内贴身照顾都做不到。在九音的眼里,闇隐是敌人,她没准哪天就会对闇隐出手杀了她啊。夜翼原地踟躇了一下,终究叹了口气无奈地走上前:“门主,还是交给弟子吧。弟子好歹也救过她两次性命,她对待弟子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偏颇。”
闇隐呆呆地看着九音剑拔弩张的样子,哀伤地低下了头:“嗯,也是……翼师傅,你和她说说看吧,我只是看她最近似乎在囚车里有点着凉,想让她把药吃了……”“我明白的。”夜翼微微笑着,转身又倒了碗热气腾腾的药,慢慢走近九音:“九音姑娘……吃药,不要让它凉了……凉了会伤脾胃的,”看到九音根本就无视他刀尖依然寒光四射对着闇隐,他只好放下药碗转向闇隐:“门主,你还是先回避一下吧……我等她喝了药睡下就出来喊你。”
闇隐点点头,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燥乱,但是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出了隐门门主房间。门关上的时候,她听到房间里九音长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和丢下刀子的声音,以及夜翼微笑着劝她喝药的声音——如同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那么温柔。黑发的女子闭了下眼睛,不知道为何就是不肯走远,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轻轻攥住胸口的衣服。就算翼师傅去照顾她了,那无论如何也是义堂妹啊,自己……这是怎么了呢。
“诶?……那是水门主?”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儿眼睛一斜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浅绿色身影,正携着一个深红衫子的男子款款而行,那行进的方向似乎是庭门门口。闇隐愣了一下,柳雪庭主今日清晨启程离开柳雪庭的事情全庭都知道,眼下这两个人突然走到那里是想干什么,离开柳雪庭吗?!
来不及做别的揣测,闇隐运起轻功,几步便飞越过柳雪庭宽阔的池塘和长廊到了另一头,稳稳地停在贤门门主和其兄长身后。“水门主这要去什么地方?”闇隐扬声发问,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住半张脸,水迭澜回过头看到对方绿幽幽的眸子,微微皱眉。感觉闇隐门主心情很糟糕的样子,这种带着愠意的声音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念头一转,不禁黯然——自己心下还纠结得一团乱麻,哪有闲工夫管别人的心情。
“家兄初来柳雪庭,对很多地方不甚了解,水迭澜只是带他转转。”贤门门主淡淡地回答着,同时将水螅拉到面前:“螅大哥,这是柳雪庭的隐门门主闇隐姑娘。……现在代替两位庭主执掌庭内,不可轻慢。”“初次见面,闇门主,在下水螅。”深红衣衫的男子看着妹妹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面向闇隐谦恭地行礼道,口气非常温和。闇隐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不禁又是一阵郁郁寡欢:自己和九音也是久未谋面,为什么见面之后会变成水火不容的局面,最终还要翼师傅出面打圆场调停……
“散步是可以……但是,不要散出去太远喔。如果庭主回来发现出了什么问题,在下可没办法交差。”
无法控制的焦躁心绪紧跟着言语都要失了风度,闇隐用力摇摇头,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回去了隐门门主内室。刚一推开门就看到夜翼站在床边僵硬的身躯,九音靠在他的胳膊上呼噜噜睡得正香,满脸毫无防备的天真姿态。闇隐用力捂住了额头,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此时能给九音下一剂毒药让她把一切都忘记掉,孤叶、夜翼、还有自己。
……啊。想到最末,突然抬起头打了个寒颤:自己为什么……会衍生出这么可怕的意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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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踩断枯枝,春意尚未蔓延企南岭,刚发芽的树枝间吹过几缕料峭冷风。柳清濯深深呼吸,感觉清凉之气几乎要渗透四肢百骸,于是勒住马缰绳,仰望着上山的羊肠小道,扭头对身后骑在马上不足十步远的一男一女笑嘻嘻地使了个眼色:“圣庭主,零庭主,我们已经到企南岭了。”听闻他这样喊着,天圣也抬起头来,凝视着巍峨的企南岭,突然抿起嘴眼睛里滑过一丝森森的笑意:“藏得真好啊……我居然一直都没感觉到这里的力量。”
“柳清濯,把马拴在树上,这条路没法骑马了,我们步行上山。”甄零一边跳下马一边命令道。柳清濯答应了一声,跑过去接过马缰绳。当他刚把三匹马拴在树上的时候,就听到耳边飕飕两声风响,再一回头,就只见到红衣男子打横抱着女子的身影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消失在那条虬枝交错遍布的小路上。“庭主——”柳清濯刚喊了两个字就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不觉苦笑一声:果然是什么很紧急的事情吧?带自己出来根本就没有别的用意……不过是把自己和那个人分开而已。
害得娘亲蒙冤遭受柳清家指责的人……虽然娘并没有嘱咐自己一定要取了那人的命,但她是自己的娘亲。所以没有理由不为她手刃仇人平冤昭雪。哪怕……那是水迭澜的亲生哥哥。哪怕杀了他会让她伤心一辈子,会让她恨自己一辈子,柳清决定的事情亦是从不会改变。庭主就是意识到了这点,才会刻意带自己出来的吧?
“柳清!你还在那里傻站着干什么,快跟上来!”甄零的声音遥遥远远地传来,不愧是拥有深厚内力的零庭主,极富穿透力地响彻一路,惊起一片越冬的寒鸦,呱呱地叫。柳清濯连忙答应了一声,提起衣角急匆匆地沿着小路追赶两位庭主。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看到了那片瀑布,四季不停歇地冲刷而下,瀑布边的山崖上那块青石和记忆中几年前一样平整光滑,石头周围有矮矮一片初生的二月兰点缀。企南峨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两位庭主。天圣的青发和衣服被瀑布掀起的风吹得凌空飘摇,整个人笼罩在白茫茫的水气之中,竟像置身云海的仙人一般,仿佛随时可以御风离去。
似乎是感觉到他也来了,企南峨人转过身来,视线在柳清濯身上身下扫视了一圈,突然就板起脸,冲过来兜头一拐杖敲得柳清濯眼冒金星呀呀乱叫,随后冷冷看向身后的两位庭主:“丫头,我花了那么久的功夫给这小子的魂魄分半对封,你怎么就随随便便给他解开了?!你知道他身上的盈魂还剩多少吗?几乎没了!这小兔崽子没日没夜黏在水儿身边,失去了盈魂还得了?!哪天他要是对水儿乱来,看我不把他连人带魂儿一块捶扁让他连鬼都没得做!”
“老前辈慧眼,柳清濯身上的盈魂的确所剩无几,因为死灵在不断蚕食他的盈魂,拔出的死灵越多,损失的盈魂也越多。”天圣居然还能笑着弯腰行礼,语调平静,“所以『柳清』取代『阿濯』是必然的事情——因为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愿意为了死守『阿濯』让整个『柳清濯』被死灵吃干抹净。就算没有我帮忙,他体内的『柳清』也会自动出现主持大局,牺牲『阿濯』所在的盈魂以尽可能长些地延续自身的生命……”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抱着头蹲在地上作痛苦状的柳清濯,嘴角笑意加深,“即是说,从他和水门主相遇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在为这一日的到来做准备了吧……”
“唉、唉!真是造孽!你——你这样对得起水儿?!”企南峨人又气又没办法,随手又是两拐杖下去,没料到柳清濯此时身体已经远远不堪如此重击,终究忍不住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看到他这种情况企南峨人也不好再打下手去,于是侧目看着天圣:“那么,深藏不露的丫头,你这是来做什么?若说专程跑一趟就为了这个死兔崽子,老头子才不信。”“自然不是完全为了他……”天圣眯起眼睛,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拉开之后,居然是拼拼凑凑粘连而成的绘卷。上面有些地方写着莫名其妙的古文,有些地方绘着鬼画符似的图案,有些地方东一个窟窿西一个洞,有些地方却干干净净一片空白。“老前辈,你可见过这个?”天圣将这幅绘卷递过去。
二百岁的老头子哪是吃素的,只是伸头看了一眼就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指着绘卷的手指几乎要发起抖来:“这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卷!千年之灾就因为此卷现世而发——早在一千年之前那场腥风血雨几乎令苍生涂炭,当时引发这场劫难的人就持有这绘卷……而当灾难平定之后,这卷遗失于火中,大家都以为它随着灾孽的湮灭而焚毁了……你、你怎么会收集到它,并且把它粘连起来的?!莫非,”他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天圣的青发,最终愣愣地盯住少女金色的双瞳,“莫非你是——”
“圣,这是怎么回事?”甄零站在一旁也觉得不对了,天圣之前不是和他说,这只是一卷记叙了很多失传的秘诀、法术、武功和韬略的宝书而已吗?为什么会和乱世联系在一起……企南峨人提到的“千年之灾”让他心里蓦地咯噔一下,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不禁靠近天圣同时将手放在剑柄上。
“老前辈……千年之灾尚未平息,千年前的罪首留下的刻毒诅咒依旧从未消除过……”天圣纤纤玉指一挑,指向旁边趴伏的柳清濯,“他便是一个受害者。这样的人我见了太多太多……直到十九年前我还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默默地注视并等待被人带去解除灾劫的那一刻……”她将绘卷刷啦一声拉上,同时从甄零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木匣,将盒盖慢慢地推开。令人吃惊的是——盒子里居然静静地躺着一朵蔷薇花!而且并不是普通的蔷薇花,每一朵花瓣都如同火焰般猎猎跳动和燃烧,周而复始不曾停息。蔷薇的每一处都在散发如同火一样的热度和光亮,甄零和天圣所站的地方原本冻土覆盖地面,此时也蓦然变得湿润柔软,仿佛春光普照而过。
“瑕薇?!”此时饶是有两百年见识的企南峨人也呆住了,“你们——从江南陆家把瑕薇抢过来了?!”“老前辈果然见多识广……足不出户也能了解世间百态。”天圣一挑眉毛,“不过前辈身上并没有灵气,倒是死气重一些……不知道是谁为老前辈当这信使呢?天圣倒想见识一下。”
“只怕见到了——你会吓得晕过去罢。”
伴随这个声音,头顶突然阵阵劲风传来,甄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剑挥出去,运足了十成的真力,然而那一道惊天动地的剑气击中对方却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甄零倒吸一口冷气,能够这么随意地接下自己的这一剑,对方该是何等深不可测的人物……等等,似乎这种感觉以前曾经有过?!脑海里猛地掠过一道灵光,还没等他惊叫出声,同样一身火红的男子已经从半空中悠悠然落下,停在了企南峨人的身后。他的目光扫过甄零又扫过天圣,最后停在她手中的绘卷和瑕薇上。
真月居深红魅玉大圣天的脸上突然现出了笑意。那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笑容,看得甄零和企南峨人都不禁一愣。
天圣迎着他的笑脸,表情犹如冰雕般几乎能泛出寒霜。她握着绘卷和瑕薇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自那次别过已经有多久了?玄圣之神。”“不久,区区四年而已,本神打个哈欠也就过去了。”大圣天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瑕薇虽然是你带来的……不过,是我找到它并且交给江南陆家的,这一点那老头子可以作证。”他指了指企南峨人,“所以你也别总是口口声声地说我把你随处使唤。没有我,芊玥花早多少年就死了。”听到他这么说,企南峨人心下骤然一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树丛。此情此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棍,今年是柳朝二十七年吧?”
“是的。”甄零替大圣天回答,同时偷偷看了看天圣,希望能从她的眼神里找出什么线索。可是对方巍然不动,犹如冰块一般无迹可寻。纵然是柳雪庭的男庭主,此刻他也糊涂了:圣不是一直说,时间已经不多了,需要将绘卷和瑕薇送回它们该回的地方吗?现在送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严肃……他闭上眼睛揣摩着天圣之前和企南峨人说的话,表情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时间到了。”企南峨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望着天圣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丫头,你也终于等到这一日了……这么久的日子,倒委屈了你……”“晚辈没什么好委屈的。”天圣侧目看了一眼甄零,声音终于变得温软,“何况,若真的是天命,再怎么委屈也没用不是吗?”
甄零听着他们打哑谜一样地一问一答,终于忍不住火大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圣——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他们让你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我啊,四年前在南疆那里遇到那个家伙的时候,你就不对劲……”他的剑刷一声指向大圣天心口,出鞘的剑气让旁边的瀑布都呼啦一声激越起来,甄零狠狠地盯着大圣天,眼眸里泛起了令人骇然的光亮,“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是什么神,若是要把你怎么样,就先要把我……”
“零,不要说了。”天圣突然抬起手来,按住了甄零的剑,锋利的剑刃顿时割破了她的手心,鲜血沿着剑缓缓流出来——然而那血,却是绿莹莹的,如同毒液一般荡漾着妖冶的色泽,盘绕在剑身上,犹如细细的竹叶青。“圣!你干什么?!”甄零慌张地丢了剑,一把将黑衣的女子扯到身边,心疼地拉起她的手。柳清濯已经爬起来了,此时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两位庭主,默默不语。是的,只有她,才能让狂风般的零庭主,毫不犹豫地丢下手中的剑。
天圣侧过头看着甄零淡淡地笑着,抬手抚上了甄零的眉心,染血的手指划过甄零额前那蓝色的咒印,突然就迸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在这一片光华里甄零突然觉得没有力气,他拼命地抓住女子的胳膊,绝不让她离开自己半分。不过天圣似乎也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指尖沿着那个咒印蜿蜒游走至最末,一点而过,蓝色咒印突兀地转变成了绿色,然后又是一阵清光萦绕流转,教人睁不开眼。等光芒消失之后,一切如常,瀑布冲击的声音哗哗回响在山林之间。
“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天圣垂下手去,甄零只觉得她的眼神很忧伤,却怎么也看不到除了忧伤之外其他的情绪。她按住眉心原本应该有宝石在的地方,喃喃地道:“依靠自己的身体积攒下来的灵力,已经全部留在了柳雪庭……现在给你的东西,就算是‘它’给我这许多年的犒劳好了……”“犒劳?什么犒劳?!”甄零心底弥漫过一阵寒意,他抬手抚摸着那个已经变成绿色的咒印,突然开始浑身发抖:“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死咒印。”大圣天突然在他身后开了口,“你赚到了,小子。这可是凡人梦寐以求的灵力加持……有了这种灵力的护佑,你的生命只可能等阳寿终尽让地府的阎王带走,除此之外别的任何人,任何生灵,乃至任何一个神——都没有办法取走你的性命。”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然,包括你自己。”
“不死……咒印……”甄零愣愣地按了按那个符咒,又缓缓地侧过头,天圣寂寥的微笑蓦地映入眸子。他如梦方醒般扑上前抱住天圣:“圣,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给我留这种东西……我不要这东西,你知道的,我只要——”“别不知好歹。”大圣天突然不耐烦地走过来,一把将女子从他怀里扯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纠结苦痛不知所以然的柳雪庭主,“这是早就注定好了的事情,无论你们在江湖上多么强大,在万人眼中多么至高无上……和从千年之前就已经铭刻在天命之上的宿怨比起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说完这些话,他满意地看着呆在那里的甄零,然后又低头看了看面色苍白如死的青发女子,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轻声问道:
“是不是啊,天圣。……哦不对,我现在该叫你——往,生,青,莲?”
香屏空掩荒庭暮(五)
企南岭的上空,突然阴云密布,透出隐隐血红色的死气冲天而起。大圣天的身影从树林从中转回到企南峨人的茅屋前,手中握着那朵流光溢彩的芊玥花,虹霓般的瑞气层层叠叠地萦绕其上。“神棍?你把它……”第一次看到芊玥花离土,企南峨人感到吃惊不已。“现在……天命注定以化解灾劫而生的三朵奇花已经聚齐了……”“你非要这么着急干什么!”老头子的拐杖迎头敲来,大圣天一偏头轻轻躲过,眉毛挑起:“怎么,难道你不想这千年的灾祸早点了结?”“至少给那丫头点时间……”企南峨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天圣,眼中也依稀透出了怜悯的目光。少女的面色自大圣天喊出那个名字之后,就全无一星半点的红润,苍白得令人心悸。
“圣。”垂着手跪坐在黑衣女子的对面,甄零低低地笑着,“我早就该知道……你不是肉骨凡胎……”每说一个字都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置身冰窟般一寸寸地寒冷下去,内心却犹如烈火灼灼煎熬。他轻轻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女子的表情依然是那般柔和,然而满目饱含着深沉的哀伤与情感,几乎和十年前那张刀光剑影里的脸重合——没有改变过,从未改变过。他自嘲般抿嘴,抬手整理肩膀上的乱发,“十年都不曾老去的容颜,十年都不曾增长的年龄……我对自己说那是术法修为的力量让你达到了驻颜的境界……我真傻,明明什么都不懂,还要用这些鬼话来自欺欺人。”
天圣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里越来越浓的怨灵呼啸而过,嘴角扯了扯艰难地开口道,“零你不要搞错了。我在这里……我还是我,从来未曾改变过。”
“是啊,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柳雪庭主骤然站起,呼一声转过身去,“六岁那年见你就是这个样子,过了六年,我们携手建立柳雪庭的时候,你还是这个样子……如今,当年的『圣姐姐』变成现在的『圣』,你还是这个样子……”他宽阔的肩膀突然开始颤抖,“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成为耄耋老人,失去了一切的时候……你,也还会是这个样子吧……”他按住额头,断断续续地苦笑着,仿佛说出这些话就似在他的心底生生挖出一道凌厉的伤口,“那时候我要叫你什么……像老前辈这样叫你『圣丫头』,把你当孙女对待么?你要怎么叫我?零、零前辈么?!呵呵……呵呵……哈哈哈……”
“那该是何等残酷。”天圣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也透出忍隐痛苦的神情,“我也害怕那时候……虽然我早就知道,我和你根本等不到那时候的到来……你说,这是不是也算上天给我们的仁慈?”她抬起手,轻轻地按住心口,“但是零,你要记住。我在这里,往生青莲也在这里,我是柳雪庭主,是天圣……却,不是往生青莲。”金色的眸子慢慢地睁大,盯住甄零突然僵硬的背影,漠然地说下去,“所以,请冷静一下……让我来告诉你,我到底是什么。”
空中血色的气流突然开始拧转加速,形成了一片片漩涡。大圣天开始不耐烦地打呵欠,企南峨人则是走过去将还蹲在地上发呆的柳清濯抓了起来:“小子,快下山去吧。待会儿这里要闹大事儿,你这身体呆在这里非给啃成骨头架子不可……对了,回去以后给我好好地对水儿,逢年过节的带她回来看看我老头子,要是被我发现了她有个什么,小心你的脑袋!”“是、是,老前辈……”柳清濯摸着后脑勺笑嘻嘻地点头,“在下绝对不会再让水姑娘有什么了……”因为就算真的想有什么……恐怕也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他看了一眼默默对视的两位庭主,正欲拔腿离开,天圣却突然叫住了他:“柳清濯你先过来一下。”
“圣庭主……?”在这正要和零庭主解释的节骨眼上她想做什么?柳清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快步跑过去,然而还没站稳就感觉到天圣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胸口——这一按非同小可,柳清濯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无形的刀子刮削一般,血肉被丝丝缕缕剔离骨头的尖锐痛楚如同电流窜过身体的每个角落,连指尖都不受控制地绷直了。随着天圣开口默念着某种听不懂的咒语,一股青色的光芒突然就从他体内迸发出来,然后在青光氤氲之间,似有灰暗的色块慢慢地被抽出他的身体,然后被净化掉。
“好了。”天圣蓦地收回手,柳清濯像根木头一样栽倒在地,感觉自己如同死了一遭又活过来,竟是除了喘气之外没有其他力气了。柳雪庭女庭主隐隐颤抖着按住心口,似乎在勉力平息着什么,随后开口对还没来得及恢复气力的男青年浅浅一笑,语调透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柳清,你已经……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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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年前,在充满天地灵气精华的韬岭山脚下的村落里,生活着一群看似普通,实际上却因为天时地利的薰陶,孕育了强大灵力资质的人。他们在韬岭附近自由自在地生活,依靠山上的野物和药草来生存,时日就这样平静如水地度过。在村子里,有一位女子,是这群人中灵力资质最为强大的。当她年龄渐渐长大,可以担负起家庭并经常进山采药的时候,她会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奇怪声音。有时候是低低的笑声,有时候是哀怨的叹息,有时候是苦涩的啜泣,有时候是嘶哑的咆哮——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清晰的类似人声的呼唤,近在咫尺的距离,一声一声地喊着,‘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
阴风呼呼地灌进衣袖,甄零只觉得透骨透心地寒冷,而坐在对面漠然讲述着的少女却似乎浑然不觉。“她觉得很奇怪,于是就四处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但是那个声音永远和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她来到了一片巨大的寒潭边……零,你也许无法想象吧,那片寒潭的水有多么冷。仅仅只是接近,就能感到如同严冰般的寒气袭近。”黑衣女子抬眼望天,似乎觉得时间不够一般,语速加快地说下去,“就在女子感到一阵不舒服,扭头想走的时候,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却突然在她的身后拉了一把,她顿时脚下失衡就摔进了那片寒潭!”
“那片寒潭并没有上冻,却比冰块更冷许多……跌进去的瞬间,身体就已经僵硬了。奇怪的是,意识却没有随着冰冷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每一寸骨头冻裂的声音,以及游走于周身上下的疼痛,每下沉一分,就增强一分……直到不能够呼吸的时候,她勉强地扬起头张开口,想要给自己一个痛快——当冰冷的水流进口里的时候,内脏仿佛都结冰了。”耳边传来甄零心疼的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天圣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一样抱紧了胳膊,“由于缺氧的缘故,意识也在渐渐处于昏迷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是要死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当她慢慢地感觉到肢体不再冰冷疼痛的时候,睁开眼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死。漂浮在周身的是青色的莲花瓣,而自己的身体躺在一枚巨大的莲蓬上……那是一朵开在水底的青色的莲花,闪烁着幽幽的青色光芒,很诡异,也很美丽……”天圣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着甄零微微一笑,“就是……我头发这样的颜色。”
“那,的确是很美的颜色。”甄零愣愣地应了一句,突然觉得害怕地按了一下额头。
“……然后,女子听到了一个声音——说着‘你不想走吧……’的声音。那个声音也许就是这青莲花发出来的吧。当时绝不愿意就这么死去的她仿佛捉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花瓣拼命点头。”天圣眯起眼睛,“呵,就是那一点头,让一切都变得失去了控制——青色的莲花突然绽放出夺目的光芒,让人无法睁开眼睛……在那片光芒里,女子失去了意识,但是有一点那之后她发现了,在她点头的那个瞬间,她的灵力和天界奇花之一·往生青莲契合了。往生青莲以她的心作为寄宿之处,而她将获得永恒的不老不死的生命,直到往生青莲离开她的身体为止。”
“这三朵花,究竟是……”甄零抓住她的手腕,急急追问。“代表天命。”身后的企南峨人淡淡地回答着,顺便把还在挖耳朵的大圣天抓过来,“神棍,你倒是解释一下!”“你不是都说了吗?”大圣天横了老头子一眼,发现对方又要气得跳脚,于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它们是天界用来调节凡间万物生存律则的花朵——”
“首先是芊玥之花,它斑斓纯净,绽放之时混沌阴阳和合,万物初生,也就是一切生命的开始——此为『生』。瑕薇之花,蕴藏三界红莲净火,能够焚烧世间一切活物,无论善恶,是一切生命的结束——此为『死』。往生青莲之花,清雅拂尘,可超度一切不灭灵魂,令它们归为虚无,等待下次苏生。对于生命而言,它开始于开始之前,结束于结束之后——此为『轮回』。世界万法运作,唯有这三物代表至上的公平……它们带走一切,不遗漏任何生命,也不偏袒任何生命。”
“但是——往生青莲却打破了这个规则。跌入深潭本该死去的那个女子,强大的灵力资质将它吸引,并且寄生在了少女的心脏之内……为了不为其它两朵花所感知,往生青莲将自己和她封印在了深潭之底……长达一千多年之久。”天圣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女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知道,为了一时的生存,她付出千年的孤独和与世隔绝,默默地留在深潭之底,仰望着头顶透下来的阳光,却无法到陆地上去……”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心口,微微地咬了下嘴唇,“更为恐怖的是,往生青莲掌管人间一切灵魂的超度和轮回,甚至于一切心怀怨恨与不平,不得安息的死灵都将被它所净化和超度……因此,那些死灵被它召唤而来,接受净灵,随后往生……可它们积存下来的怨毒和诅咒,却要依靠青莲和少女自己身上的灵力加以排解。”
“一开始的净灵,简直让她生不如死……无数的狰狞的满脸是血的死灵,穿入潭水,漫无目的地扑过来,白生生的牙齿在胸口撕咬,似乎要把心脏活活扯出来一般,虽然身体能够感觉到那种疼痛,甚至能感到有鲜血喷出来,可是看过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天圣的脸色又变得白了一阵,略带颤栗地抱紧肩膀。
“还有那些饱含着临死前的憎恨的声音,说着‘我要让你万劫不复……’‘总有一日我要让你不得好死……’耳边重复地回响着的都是这样的声音……它们是已经失去了生之凭依的灵魂,甚至不知道该去怨恨谁,只是一味地发泄……”天圣松开胳膊,苦笑着摇摇头,“即使往生青莲超度了这些灵魂,留下来的怨毒依然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地净化。时间久了,虽然也已经习惯了……但是如果可以,她还是不想遭到这样的对待啊。”
甄零震惊地捂住了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在九音召唤出无穷无尽死灵的时候,挺身而出净化掉一部分恶灵,然后显示出罕见的倦怠面色;怪不得她不曾一次将柳清濯的怨毒净化,而是一点一点地用森冥诀拔除——她必然很害怕吧……比谁都清楚那些死灵有多么可怖,也比谁都更为深刻地感觉到它们的可怖——但即使如此,她依然选择为柳清濯拔除怨气。也宁可冒着被死灵的怨毒反噬的危险,净化九音释放的怨灵,替她维持稳定的盈魂。
……她不是往生青莲……她,是柳雪庭的天圣庭主。
“为了抵御死灵带来的怨毒,她不得不配合往生青莲,将灵力在体内周转……渐渐地,她的灵魂几乎与往生青莲合为一体了,所有的感情、牵挂、思念……全都淡化得如水一般。连女子自己都觉得,她活着就是为了超度灵魂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有一天,周遭突然不曾再来死灵……她觉得很奇怪,于是张开了心目去查看——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个逆天的‘灵人’在疯狂作乱,所有的死灵都不再去投胎,而是被那股阴邪的气势所吸引,追随着它,爆发出更为恐怖的力量。”天圣皱起纤细的眉,“在一瞬间,女子突然很渴望能够阻止它。虽然,此时她什么也没能做到……”
“灵人的存在,已经是一种‘逆天命’的体现——因为这世间从来不可能有人借助还未归轮回的灵魂成为生命——它的一生,有『生』,也有『死』,却独独跳过了名为『轮回』的过程。最终,玄圣之神将一切摆平,并且用代表‘生’之力的芊玥镇住了被它带来的所有的死灵。可是这并不是治本的方法……”天圣闭上眼睛,“灵人怨恨的诅咒,终将成为一切复活的根源。为了能够彻底阻止它,唯有在千年之后,芊玥花的灵力不足以再镇压它的时候,用三朵花所构成的『天命』的符咒,将它强制打入世间万物规律的『正道』。”
“什——什么意思……”甄零看着她突然坚定起来的神色,感到害怕,“这就是你……这就是你出现在人间的理由吗?”“是的。”天圣侧头看着他,“一千三百年之后,我已经能够自如地运用自身的灵力和往生青莲的灵力……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脱出寒潭来到陆地上的原因。然而那时候,完全无法适应外界气候的我,刚一离开水就昏过去了。救了我的人是恰巧到韬岭去寻找传说中的韬岭墨家的你父亲。那是我唯一一次有性命之忧的时候。”天圣抚摸着束发的头带,眼底泛出一丝淡淡的暖意,“所以,为了报答他的恩德,我希望可以在日后他遇到危难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这幅模样,果然还是无法为人所接受。”
甄零突然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果然,我在出生之前你就已经在这里了。那么你当初救我,就是为了报还父亲对你的恩情是吗?”“是的。”青发女子并不打算否认,“可是我还是赶晚了。不可能时时刻刻开着心目去关注甄家的情况,我还要去搜寻灵人的封印……对,就是那绘卷。”她扬了扬手里的卷轴,“直到有一日青莲净化了好几个来自甄家的丫头的灵魂,我才觉得不妙了,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没能保住你的亲人们,我觉得很痛心……”她走到甄零身后,有些心疼地抚摩对方的肩背,“今生今世,作为人的时候,唯一下定决心要保护的人,却没能做到……”
“……你也不用自责,这本就是我们家的命。”甄零的声音闷闷地,“而且,如果没有你,此时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吧……”
“但是,我终究要离开你的。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天圣将手垂下来,“所以我希望,即使在我离开之后,你也能够成为强大的让人无法侵犯的男人——为此,我想让你站在武林至高的位置上,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和你携手创建柳雪庭的最大的原因……”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脸颊上掠过一丝红晕,随即掩口轻笑,“你以为你这种骨头都没长结实的年纪,真的能够天才到凌驾于诛苍南岚掌门那种人之上么?你之所以能够有如此进益,是因为我和你……咳,我陪在你身边的时候,将往生青莲的灵气渡入你的体内。往生青莲是何等神物,它的灵气哪怕只有一点,也能够助长你的武学根骨……”
“你说什么?!”甄零猛地转过身,瞪大的眼睛里充满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在武学方面,是属于他的强手,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产生罩着对方的自豪感,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和她站在一起的……没想到早在一开始……这一切就都是她馈赠于自己的东西。他踉跄后退两步,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瞬间幻灭了,在这个微微笑着的女子面前。
“包括不死咒印,也是在不违反天命的前提下,借用了往生青莲的力量做到的。”天圣依旧安静地凝视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零,这世上唯有你,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极力保护的——今日所为之事,也许要让你承担痛苦,可是我却依然不希望你忘记……我要让它留下痕迹,让你一辈子无法忘怀的痕迹。就如同,这道不死咒印一般。”
“我自己的灵力我已经全部剥离出身体了,封印在那颗宝石里给了闇隐门主。即使没有会术法的人在柳雪庭,它也足够庇佑柳雪庭的弟子们……零,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你不仅仅是我的零,也是柳雪庭的零庭主……”她突然转身走向了企南峨人,一边走过去一边看了一眼大圣天,递过一个无声的眼神,“所以,柳雪庭,就交给你了。”
“圣!”甄零直到她的身影远去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正要追上去,大圣天已经先他一步拦了过来——“叙旧时间结束。”红衣男子冷冷地丢下这句话,随即袍袖一挥,甄零浑身一震,只觉得有股诡异的狂风席卷而来,他想运足轻功在风中站稳脚步都不能够,然后便被吹离了企南岭。眼睁睁看着黑衣的女子的身影越来越小,他拼命想要伸手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可是却一分一毫动弹不得。
天圣没有回头。她凝视着不断窜出死灵怨气的地壳,脚下没有停步地走了过去。一只手捏着卷轴,一只手拿着瑕薇。大圣天捧着芊玥花走在她身侧,青发女子目不斜视地开口道:“虽然不喜欢和你合作,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大圣天冷哼一声:“谁稀罕。”
下江南那个夜晚江波汹涌风凉如水。她站在起伏不定的船舷望着犹豫半晌最终没有伸出手来拥抱自己的他满脸担忧的神色,淡淡地笑着。他对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不要离开,她说——我会尽力的。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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