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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剑冷对西风路(五)
破败的柳雪庭里,阳光从开裂的顶棚照进来,照着庭里刚刚一场大战之后的残桓断壁。绝代风华的妖门门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双手背在身后,捏着时刻准备继续发出的咒文。冻子旁边站着的几个韬岭墨家的大长老,无法掩饰得意神色地,一同看着对面那个被他们合力拖入庭门并且被冻子的缚灵匕首俘获的人——
晶莹的碧绿色血滴,犹如蛇牙下致命的毒液,从匕首刺入的伤口边缘缓缓地,缓缓地流出来,渐渐地沿着掌心的纹路流满了手,但是却犹如藤条一般攀附在手腕上面,诡异地不肯砸落。
右手被冻子的匕首钉在墙上的天圣,冷冷地瞥了一眼伤势和那妖冶至极的绿色鲜血,仿佛未曾感觉到疼痛一般地笑了起来。
“两位柳雪庭主还真是伉俪情深,哪一个都舍不下另一个。”大长老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他想起甄零即使明知自己不会术法也要用血肉之躯帮青发女子挡下他使出的那招惊天动地的强力术法“寰銮镇”,以及在那个瞬间天圣突变的脸色以及抢身迎上,用御风术将零庭主和闇隐扔出柳雪庭的那个速度——那不是完全不会武功的女子能达到的速度。能做到这样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柳雪庭圣庭主其实一样身怀绝顶武功,另外一种便是……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招制造的空档,我才不会被这种破铁片杵住。”天圣的口气益发轻蔑了,那种飘忽的态度晃得众人心下一惊,目光一起看过去,缚灵匕首依然稳稳地戳穿着她的手心把她钉在那里,连铃铛都没有摇动一下。她似乎并不打算挣脱,但又为何表现出这种平淡冷漠的神色?只是因为不想屈服吗……?
冻子一直沉寂的表情有了微微的波动,“圣庭主。你欠本小姐的东西,本小姐没有办法讨回才出此下策。依照庭规,『冻门主』是要向你请罪的……但是,于私,『冻子』绝不对你屈膝。”
天圣看了一眼冻子,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悲悯的神色。冻子的身边除了几个笑得诡异的大长老……谁也没有。
——什么人,都没有。
“你看出来了啊……”天圣闭上眼睛,睫毛投在脸上的阴影轻轻地晃动,“冻姬,我负你。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是我却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为了你能够进入柳雪庭助益。我要承认……我负你。”
“不要说了!”冻子愤怒地一甩手,插在天圣右手上的匕首突然一阵颤动,铃铛叮铃作响然后刀子仿佛被什么力量用力一推刺入更深,天圣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却没有睁开眼睛:“冻姬,我正是知道负你,此时才会让你这样对我。但是,这并不代表,作为柳雪庭主的我不会对你无情。”
一旁的二长老气愤至极地用拐杖敲着地面:“狡辩!妖女!你何时对冻儿好过!你明知道你自己的力量能够凌驾于冻儿的幻术之上,所以亲自走进了冻儿布下的迷障,然后用幻术捏造了一个‘雪瞑’来欺骗冻儿那么久的时间,你……”他的话突然被冻子的目光截断,那仿佛冰雪般没有温度的目光让这位德高望重的二长老也立时失了声。
“雪瞑……雪瞑。”念着这个字眼,青发的女子睁开了眼睛——雪瞑,那相传早已失传的幻象术,取“见刺眼之雪而闭目以防雪盲”之意,构筑出来幻象之人。当需要被蛊惑的人看到这个幻象的时候,就仿佛见到耀眼阳光下的雪而闭目,在闭目的瞬间,意识将被这个幻象灌输真实之感……直到幻象因接触了阳光而消失,雪融目开的那一刻。
对上冻子毫无表情的脸,她轻声问:“冻姬,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你身边的这个人……是雪瞑?”“……伞。”这次闭上眼睛的是冻子,垂在袖子里的手轻轻地发抖,仿佛在压抑什么激动的情绪一般,“那个人从来伞不离手,而且每次来见我的时候都是晚上。就算是寸步不离,也会把伞带在身边。”一边说着一边调整了呼吸,随即再次慢慢睁开眼,目光已经恢复了镇定:“圣庭主。……那个人脖子里面的护身符,其实就是为了维系没有伞遮挡日光的时候,不会露馅消失是吧?”
天圣没打算否定:“是的。本来我并不打算使用‘雪瞑’……但是对你,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让你臣服于我们……”她微微动了动身子,牵扯到右手的伤口,疼得眉头一皱,“所以,就像你选择叛乱的方法逼我交回那个人一样,这个方法,也是我不得不出的下下策……”
冻子咬紧嘴唇,揪住了领口的衣服。那人消失的时候,虽然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是撕裂般的痛楚依然如同潮水一般势不可挡,无法漠视,也无法背弃。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声音,那样的温度……都是面前女子构筑出来的假象。从一开始就是。而自己,傻乎乎地被欺骗至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在阳光下耗尽了护身符里最后的灵力,而渐渐变得透明消失的,那个人的面庞……
“岂有此理!你把我们冻儿当成什么人了?!”还未听完一边的几个长老都怒气冲冲地喝斥起来,义愤之情溢于言表,“甚至连个真人都不屑去用,用幻象来蛊惑冻儿——真是妖行,只有妖女才会做这种事情!”“以冻姬的脾性,我找不到完美得可以让冻姬为之心动并且甘愿为其挑战束缚的人。”天圣用左手整理了一下因为汗湿而贴在脖子上的头发,鲜血已经把她的右手连带刀刃包裹得如同一坨厚厚的绿琥珀,闪着妖异的绿光但就是不滴落下来,她喘出一口气,脸上突然浮起了阴婺的神色:“至于妖女……几位长老,真的有资格说我吗?”
“你——你说什么?!”三长老变了脸色,“不要把我们清修仙家和妖邪之物相提并论!”
“……呵。”天圣嘴角的微笑居然泛起了一丝萧瑟凄冷的意味,“几位长老,你们不要忘记……韬岭墨家也是我看着一日一日成长至今的,它的历史,它的过去,也许天圣比你们更加清楚。而你们对天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不如在这方面,也尊称我一声先辈如何?”
这番话挑起冻子眼中一抹诧异,却也顿时让几个老头子气炸了肺:“不过是个修行几百年撑死了千年的妖女,居然有胆子在这里口出狂言!就算你有那样的修为也绝不可能和即将羽化飞仙的道人相抗衡,赶快把你的妖力源泉交出来吧,这样我们还能留你们柳雪庭剩下的人一个活尸!”
天圣冷笑:“清修之人居然能说出如此暴戾杀戮心性之话?几位看来果然还是继承着那股邪气呢。这样的道人,即使修炼成仙,也是邪仙,不成也罢。”她环顾了一眼满目苍凉的柳雪庭,眼底突然掠过薄薄的恨意:“你们果然想要那绘卷。当初主动给我们那几页,就是为了等我们下江南——然后趁柳雪庭内部空虚偷袭,杀得这边人困马乏然后协同江南四家,在那边也布下陷阱,企图把我们一网打尽?兵分两路的作战的确很好,但是自不量力就不好了。”
冻子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变得苍白。因为那柄匕首突然摆脱了念力操纵,嗤嗤直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墙内向外推它一样。还未等冻子祭起符咒,天圣已经一声清叱,铮地一声脆响,匕首从中间断成两半,然后锵锵锵锵几声,片片碎裂,连带着那枚铃铛一起,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我说过,这种破铁片是杵不住我的。”天圣垂下还在流血的右手,眼神决绝,“冻姬——虽然你发动了叛乱,但毕竟是我先前对你不义。此时,我亦要对你不仁——所以若你真变了亡魂,请不用吝啬来怨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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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甄零包扎好伤口之后,水迭澜收拾起装药的木盒,有点不安地看着甄零。道谢之后的他就直接到彩歌楼的大堂去了,并且一直沉静地指挥着楼中的人忙活,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天圣没有跟他回来……或者说,他没有回去找她的打算。和先前拼命也要冲回去救闇隐的夜翼截然不同……零庭主啊。因为他要背负更多的事情吗。
——“零!你们先回去!控制庭里——我的术法无法兼顾两边!”
短促的声音仿佛预告了什么一般,甄零的呼吸突然沉重起来,连带着整个彩歌楼的人都觉得惴惴不安。水迭澜走到门外,扶着栏杆向下看着,一边在心里默默揣度。零庭主是因为圣庭主生死未卜而感到担心吗?不——不光是这样。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表情似乎是在预备着什么……预备着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没准还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铿!!”几乎是在猝不及防间,耳边就已经被疾利如刀般的气流刮过,一阵生疼伴随鬓角的断发落了下来,水迭澜愕然了一瞬,随即猛地转过身子,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原本还在楼下的甄零突然就出现在了闇隐养伤的房间门口,和把守房门的夜翼一起,两个人的武器,格架在一个人手中寒光闪闪的——雪·月·环·上。
“雪门主?!”水迭澜和柳清濯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柳清濯手中端着的脸盆当一声砸在地上,他的目光几乎石化在水迭澜身上了——亲爱的没有给雪门主扎那一针。那对常人而言格外痛苦的刺在百汇穴的金针……身为大夫的亲爱的最终还是没有下得了手去扎。圣庭主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啊。
雪流星冰蓝的双眼里跳动着愤怒的光芒。只是一瞬,只是在那一瞬间的松动,控制了她脑子的咒语消失的刹那,她抓住了这个机会挣脱而出,然后就被激越的愤怒支配理智,要杀掉控制自己的柳雪庭的所有人……这份杀气伴随怒意已经被发挥到了极致,脚步前后交错,连成一片氤氲的白影,这如光如虹的轻功,竟然连夜翼都觉得追赶起来格外吃力。
“保护闇门主!”甄零回头命令了一句,夜翼点了点头就退回房间里,随后甄零挺剑而上,长剑甫一出鞘,迸发而出的剑气就已经震得雪月环噪响一阵,向后猛地弹去。然而对方不肯放弃——雪月环依旧以不惜一切的气势向雪流星目所能及的一切劈下去。
“大家闪开!”甄零突然一声暴吼,手中的长剑舞动起来如同狂风一般长啸。此时也许是因为受伤也许是因为需要保护楼中其他的人不至于被处于暴走状态的雪流星误伤,剑气有了些许凝滞,但依然带着炫目的光芒叮叮当当一迭声地从楼梯栏杆上划过去,几次飞速挑开雪流星不顾一切的攻势,随后逼近面门封住她的退路,又几度被雪流星勉勉强强地摆脱。甄零不打算尽全力应对,但是一想到天圣还陷在柳雪庭里,心头又是一顿烦乱。
听到彩歌楼突然就爆发出来的金属撞击声,柳十二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她跑到门口小心地从房间门缝看出去,居然是零庭主和斗门雪门主打起来了……真激烈,上好的红木楼梯栏杆可别被划坏了……她一边心疼着一边时不时安抚一下床上的水月:“没事的没事的,水月小姐,零庭主很快就能……就能……”
……平乱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一次看出去,依然是两道影子打在一起,一转眼几个回合,蓝衣的雪流星许是真的气急败坏了,豁出命一般步步抢攻,招招直逼要害,竟然还不落下风。她轻轻地捶着门框,心里大呼不好,柳雪庭——莫非现在,正在内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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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吃吧,你和那位姑娘一样一路没吃饭了吧……”夏宜眺端着一点剩菜送到门口的囚车前,风无尘的确已经饿得有气无力了,道谢之后就接过来不顾形象地大口大口扒饭。正吃得猛烈的时候突然听到楼内一片混乱,夏宜眺手搭凉棚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顿时哇哇大叫起来:“不要打架啊,零爷,雪姑娘!有话好好说哇!那桌子都是前一阵子新买的……哇!别打到厨房里!我的灶台!啊!炉子上还炖着小酥肉呢——”看着夏宜眺扭头一副不知危险为何物的样子跑向彩歌楼,风无尘惊骇得连拉住他的功夫都没有。
突然一道红影掠过去,夏宜眺被那个红影一屁股踹到楼外某个墙角下面撞到脑袋开始眼冒金星。那个红影随即掠到囚车前,趁着看守囚车的弟子都赶到彩歌楼门口戒备的时候,大剑“咣”一声巨响,将车门劈开。“是你……”风无尘看着门口的虎目少年火之火,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为什么他总是会做这么多奇怪的不知道是在帮自己还是在害自己的事情……他现在可是柳雪庭的囚徒啊!
火之火的大剑猛地一晃,剑尖斜斜指向柳雪庭的门口:“喂。是个爷们,就把你没做的事情赶快做完!趁着那位大小姐还有命的时候。”
风无尘顺着他剑尖的方向看过去,猛地一怔——轩辕天已经听到了骚动,分开人群冲进了彩歌楼。但是在他身后似乎还有个人影,一个娇弱的然而踉踉跄跄地跟随着他混在人群里的身影,那不是灵雪吗?!
是了,这时候柳雪庭在内乱啊!风无尘的脑子不笨,稍微一转就搞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迅速从车上跳了下来,提起手中的剑飞快地冲向彩歌楼内。趁乱把她带出来然后带下江南去,让她彻底离开这个吃苦的地方……绝对不能再让这么柔弱的姑娘遭受折磨了……
轩辕天如同一头袭击猎物的凶豹,从雪流星的身后极其突然地冲去,拳头犹如猛兽的利爪,毫不留情地槌向蓝衣女子娇嫩的脖颈。雪流星目光一转,左手挥动雪月环格开甄零扫向身前的一剑,同时回身右手扬起,环上凝结而起的真气竟形成了一道薄膜,将拳头的力量生生挡了回去!然而也就是这仅仅一次的交手,雪流星的内息已经因此走岔——虽然轻功高强,但是内力毕竟完全抵不上修炼浑厚气劲以保证一拳致命的轩辕天,挡回这一拳已经耗尽了她先前一口气卯足的内劲——甄零的长剑已经削到,雪流星猛地回身,双环交错,猛地将它们向着甄零的方向飞射而出——
铿!铿!噗——哧啦——!
狠狠地重击在后背脊椎上的轩辕天的第二拳。当胸刺入挑断心脉便立刻抽出放血绝不给对方近身机会的甄零的剑。在雪月环双双落空之后,柳雪庭斗门门主闪电般的反抗被闪电般地扑灭。
雪流星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冰蓝的瞳孔的生气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淡化下去。苍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她知道甄零已经飘出了很远无法够到了,那么至少……拼上最后一丝力气,她摸出一枚袖里箭,猛地向身后的轩辕天投了过去。随后,她甚至连判断自己是否刺中的意识,都再也无法留住了。
雪流星的生命终结的时候,那把袖箭同样命中了一个目标。好不容易冲到彩歌楼门口的风无尘猛地顿了一下,然后嘶声大吼——
“灵雪姑娘!!!”
(未完待续)
荡剑冷对西风路(六)
漫天的落红缤纷了柳雪庭的天空,如同血雨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避无可避地洒落着。但是那都是花瓣——幻力凝结的花瓣,仿佛打开了一个盛得很满的的盒子,里面再也装不下的东西便奔涌而出——而那都是血!满目的,铺天盖地的血……已经分不清了,哪些是血,哪些是凄艳的花瓣……天圣扬起左手接住一点点的殷红,眉宇间凝结的笑却只能用凄怆来形容。
“冻姬,你看好了——这,才是开花。”
喃喃自语的声音,轻得恍若梦呓。冻子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是幻术,还是攻击咒?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的术法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住,眼前仿佛被这些花瓣模糊成一片了……血,全是血,抹不开的血。手指尖触及的花瓣立刻融化变成鲜血沿着掌缘流淌,拖过一条一条鲜红色的泪痕般的印迹。
“他们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们……这一切,都是天命。”
为什么会有这么哀伤的声音?她真的是妖女么?天命……?为了反抗宿命而修炼,为了和那人的未来而修炼,最终幻灭的一切——自己虽然看透了柳雪庭的『天命』,但还不曾看透过圣庭主的『天命』。她的星辰和轨道……永远模糊在浩瀚的星海之中,捕捉不清。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最终,冻子挣扎在天圣的幻象之间,艰难至极地伸出手的时候,蔓延的鲜血从指尖一串串地流了下来。这一次带来的湿润触感应该不是幻觉了吧?那难道是以血抽血的术法么……还是别的什么……啊,那些事情,不管也无所谓了吧。此时视线里模模糊糊看到的,却是那个人抱着满怀的山花,站在夜空密布星斗的山间,在溪水潺潺的声音里,对自己浅浅微笑。冻子看着看着突然也笑了——似乎可以明白一点了,她此时的悲伤。
嘴角挑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冻子云淡风轻地闭上眼睛,语带怜悯——
“圣庭主……你才是最可悲的女子啊。”
金色的眸子猛地收缩,花瓣忽然开始狂乱地飞舞飘摇,漫无目的席卷一切,恍若要瓦解所有存在于此间的人的生命一般,冲击,包裹,吸食,然后碾碎……天圣沉郁的神色一寸寸冻结在脸上,目光里几位长老变为枯骨倒地的姿态丑陋不堪,而冻子却能够保留着身体,然后仿佛像平时上床入眠一般,轻轻地在地上闲适优雅地躺下来,最终闭上眼睛。表情安详而满足。
——只恐夜深,花睡去。然后再次等到春暖花开时。
天圣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额头上的宝石闪烁出炫眼的光亮,她右手晶莹的绿色鲜血原本凝聚在掌心,此时却突然发疯一般地流下来,滴在地上之后就迅速地渗入泥土里面。她开始觉得自己没有力气,靠着柳雪庭的短墙慢慢地跪坐下来。死寂了一片的柳雪庭里,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人。冰冷如斯,孤寂如斯。
曾为武林中人谈之色变的柳雪庭的圣庭主,此时却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般,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木然的眼神里,沉淀着深深的迷惘和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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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雪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了,不是痛死就是流血过多而死。插在肩头的袖箭长不盈寸,然而箭上深深的凹槽却在源源不断地放出伤口的鲜血,瞬间淡粉的衣服就被染红了一大片。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连身在事中的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地避过正在忙乱中的弟子,偷偷摸摸地从房间里跑出来,由于被当作了彩歌楼的歌女,也没有人对她产生怀疑……直到她看见轩辕天的身影,就像被吸住一样追了过去……
然后。他和雪流星拚斗的时候,她看见雪流星倒下去的瞬间搏命般从袖中伸出的手,突然就冲了上去。仿佛预知到下一刻的危险一般冲了上去……一霎那间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推开他——即使,这种行为在外人看来可笑得不行——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想要去保护内力浑厚的斗门高手……?!失去了准头的袖箭本来谁都戳不中,偏偏就因为这样,倒是一份莫名其妙地功德圆满了。
时间仿佛被硬生生停住一样,柳雪庭的一干弟子惊愕了不出几眨眼的功夫,便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冲过去将雪流星团团包围住,受到惊吓的彩歌楼的歌女们用她们平生最大的嗓门拼了命地尖叫。鲜血的气味缓缓地扩散在空气中,跌倒在地上的灵雪模模糊糊地看着轩辕天毫不在乎地越过自己的身体走向甄零,她费力地想要移动身体爬起来,却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你不要走,不要走……。
被当作柳雪庭的囚徒押解回来的这一路,她一直在囚车里看着他骑着马在囚车旁边行进,铁面下的脸如同雕塑般连肌肉都不曾牵动过一下,他的视线被厚重的金属遮挡,过滤掉了一切明朗的光芒,只有化不开的寒冰散发出丝丝缕缕让人退避三舍的冷意。可是……她无法让自己不去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她觉得自己病得不轻。身体和灵魂都是。自从那日被他抓住,自从他给自己递进来食物,自从看着那个身影,就开始变得不像自己。这种令她觉得危险而欲罢不能的,明明淡得完全无从觉察,却在关键时刻如此致命的感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灵雪姑娘!!!”
身体突然被人抱了起来,然后风无尘焦急的面庞映入眼帘,却恍恍惚惚地出现了好多个重影。灵雪的脸色因着失血和高烧开始变得苍白如纸,然而意识依然清醒着,她一边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攀住了扶持自己的人的肩膀,一边吃力地转动着眼睛寻找着那个人——在哪里,哪里……哪里……突然眼神聚焦在某处,她立刻伸出手去想要走过去,想要问问他,有没有受伤……
风无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轩辕天正单膝跪在甄零面前请罪。他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扯了一下,疼得不可自持。已经变成这样子了的女子……还要执拗地不顾一切地寻找害得自己成了这样的人?哪怕对方从未曾正眼看她,哪怕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轻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不,也许她根本没曾走进过他的心里吧。即使她这么努力……也还是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灵雪姑娘!你清醒一点!你受伤了啊!”风无尘用力将她抱起来,眼眶红了一片:傻姑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对方是一块铁,一块坚硬而冷酷的铁,不是冰——你化不开的啊!哪怕洒上你心头的全部热血,也化不开的!他用力收紧了臂弯,不顾她无声的反抗和挣扎,踉踉跄跄地向彩歌楼的门口跑去。
突然一声尖利的气流声响传来,随即面门感觉到一道凌厉的剑风扫来,风无尘吃了一惊,脚步一转急急停住,未出鞘的长剑剑尖点在自己的眉心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对面红衣的甄零神色阴冷,仿佛毒针般的目光从漠然的眸子里射出来,几乎要把他刺成了筛子。风无尘困难地吞咽了一下,把灵雪往自己怀里又护了一护,后退两步,却毫不示弱地回视着甄零。虽然刚才,他极端干脆利落地将自己庭内的斗门门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毙杀。
甄零周身萦绕的气势和轩辕天内敛却偶然爆发得惊人的杀气不同,是时时刻刻都凛冽而不失霸气的杀意,从他此时微微挑高剑身的手势看来,柳雪庭的零庭主心情很不怎么样。如果此时风无尘再有任何大动作,搞不好也会横尸一旁。这样想着的他搂紧灵雪,一手握剑反复回忆着朔门剑法里最快最能保命的那一招,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对方是柳雪庭庭主!即使是平时相对也没什么胜算,更何况此时怀里还抱着灵雪。但是无论如何,哪怕拼上一命——他也绝对不能让她死在自己面前。如果甄零要杀了她,先让自己断气再说。
看到对方眼里毫不退让的神色,和那个护持怀里已经气息紊乱血流满身的少女的姿态,甄零漠然的目光蓦地微微游离了一下。此时的情况,其实只要挥挥手让周围的弟子把他们押下去就行,但是柳雪庭年轻的庭主握着长剑站在那里,居然少有地开始茫然了。
夜翼扑过去紧紧抱住闇隐的那个瞬间。还有眼前的风无尘保护着灵雪的样子。天圣一个人落寞地站在船头的那个夜晚突兀地闯进了脑海。明明很忧伤的样子……但是他那个时候,没有拥抱她。
“……你们走吧。”
长剑突然被插回腰间,杀气也消弭得无影无踪。甄零低下头和风无尘擦肩而过,风无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僵硬了半天,直到一些柳雪庭的弟子过来拉他,才慢慢地转过头……他看到甄零走上了楼,然后沉寂地站在栏杆旁边。那长身而立的身影,如同栏杆上深刻而尖锐的划痕一般……突然变得那般清晰,那般……
遍体鳞伤。
“多谢零庭主。”风无尘向着他低低地道谢,然后抱着已经意识陷入昏眩的灵雪大步走出了彩歌楼。灵雪染血的手最后一次伸向了身后未再看过她一眼的轩辕天的方向,然后无力地垂下去,在风无尘的衣角留下了一道断续而模糊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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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迭澜看着如此触目惊心的一幕,微微地喘着气,纤细的手指几乎捏不住药袋。第一次突然接管大权的自己一时手忙脚乱,没有看好房间里的灵雪,让她逃了出来并且被风无尘带走——这点先不说,零庭主居然杀了雪门主……在彩歌楼里,在这么多弟子的眼皮底下把斗门门主杀了?!只是因为对方的反抗,所以杀了……虽然知道按照门规哪怕有反心者都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是她的脸色依然发白。
如果她把那根金针扎下去,压制雪流星的神经,她就不会反叛,也不会死。可是不会死的雪流星……依然是柳雪庭的傀儡和杀人工具,是一把柳雪庭主随意调遣支使的剑,那……并不是人啊。这个时候,是不是让雪流星以她自己的意志反抗一下也是件好事呢……至少,至少最后一刻,她是以“惊鸿仙女”而不是“斗门门主”的身份死去。
“杀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水迭澜不禁怅然。当初她进入柳雪庭,曾也想过不要杀人——可是庭主说,柳雪庭里没有不杀人的弟子。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不甘心让雪流星在他们的操纵下杀更多的人,而宁可早早让她摆脱这一切,哪怕付出死亡的代价……自己此举,是杀了她,还是帮了她?雪流星……会恨自己么?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扯住衣角,拧成一团,如同她此时的心绪一般纠结在一起,越来越紧。
一旁的柳清濯望着她,脸上倏忽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亲爱的这次因为一贯坚守的原则,却把大麻烦搬到了自己的身上——零庭主的眼神好可怕……扫到哪里哪里就会结冰的样子。这种时候如果圣庭主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整个柳雪庭估计都要天翻地覆了。
“圣庭主回来了!”门口突然有弟子高声呼唤道,吓得柳清濯一个激灵——妈呀想什么来什么。正站在楼梯上沉思的甄零尚未等话音落地就呼一声如同苍鹰般掠下楼梯,飞奔出门外。整个彩歌楼一直被吊得高高的绷紧的气氛在甄零离开之后总算是缓和了下来,柳十二也总算能推开房门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招呼着吓得七魂走了三魂的歌女们赶快收拾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的彩歌楼大堂。
“圣!”甄零冲到大街上,看见步履缥缈的黑衣少女走过来,连忙迎上前去。然而当看清她的脸的时候,甄零却突然怔住了——为什么她的表情……如此悲伤,悲伤得自己从未见过?
天圣凝视着他许久,突然嗫嚅着嘴唇开了口:
“零……冻姬死了。”
声音低沉艰涩,透露出深深的哀切和无助,那是一种明明预知了最坏的结果,但是当它来临的时候依然无从释怀的悲恸。
“雪流星也死了。”甄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轻轻把少女颤抖的身体抱进怀里。他知道对她而言,冻子和雪流星,并不是可以等同的存在——虽然,都是门主。果不其然,天圣的表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震惊了一瞬,然后恢复到先前的悠长的哀伤。她牵过他的手,两个人并肩沉默地走向彩歌楼。注意到风无尘抱着灵雪和火之火一起离开彩歌楼去往炒饭客栈的方向,天圣用眼神询问甄零。
“我放走的他们。”甄零抚摸着她的头发,“对不起。”
天圣摇摇头:“不要道歉。”她缓缓地转过视线,注视着彩歌楼里的弟子们:“你并没做错。我也本来打算一回来就放走他们——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现在,不要再失去任何人。”说着这些话的她,看到柳清濯正淡定地站在门口。他知道自己似乎逃无可逃,所以干脆直接迎上前来。
柳雪庭的女庭主突然微微地冷笑起来。那是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
(荡剑冷对西风路·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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